东亚的地缘政治学
――是返回中世纪战国时代的倒行逆施，还是后现代主义的千年盛世――
（本文为刊载于7月19日Newsweek日文版的报道摘要）

东亚依旧骚然不休。东亚迎来了"地缘政治学"的季节。
"地缘政治学"听起来颇有点浮夸的感觉，英语叫做Geopolitics，字如其意，不妨就理解成全球规模的政治学吧。

东亚自古以来就是权利博弈的大舞台。合纵连横的说法就源于公元前三~四世纪中国的战国时期。自那以后，三国时代就不用说了，公元八世纪，大和王朝和渤海国（高句丽的后身，今北朝鲜和俄罗斯沿海地区）联手对抗唐朝和新罗联军，正是合纵连横的实例。

鸦片战争以来，美欧俄，再加上后发的日本，为了争夺在东亚的利益不断上演权利的游戏，如今中国实力已经恢复，东亚各国自身又重新成为游戏的主角。即便如此，倒不是说鸦片战争之前那种以中国为核心的属国关系（册封、朝贡）的地区秩序再次复活，而是在以美国为轴心（Hub）的同盟关系，以及美国战后建立并支撑至今的全球贸易规则的框架下，权利的游戏再次开演。

中世纪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时空穿梭

日本人并不真正了解外国和外国人，从日本这么一个岛国看世界，就像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井口那么大的一块，醉心于浅薄之谈。不跳出井外，从高处眺望周围的世界，就不可能明白自己所处的环境。

日本史的诉说通常也只是基于日本国内的视角。日本发生的一些历史事件，和日本周围的国际形势有着密切的联动关系，但是没有人着眼于这种联系，让人不明白历史的真正意义。当年的大化改新（645年，刺杀大贵族之后形成了以天皇为首的中央集权制），正是在中国大陆结束近四百年的分裂混乱，隋唐王朝等大国相继出现的危机感背景下，试图加强中央集权统治的结果。

即使是锁国时代（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中期，日本采取和中国同样的"海禁"政策，贸易往来仅限于荷兰和中国商人等特定对象，交易地点也限定在长崎），日本虽然并未与中国形成朝贡关系，但一直处于以中国为轴心的国际贸易网络框架之内。战国时代，各大名致力于地区的经济发展，由此得以大量生产金银并通过马尼拉大量出口到明朝，锁国时代中国人聚居在长崎"唐人屋敷"（唐人街，China Town）经商，和荷兰商馆相比交易规模也要大得多。

太阳一样的中国周边围绕着行星般的诸国，东亚就是在这样的架构下发展到近代。前面已经讲过，这个架构被西欧的殖民主义打破，其后的东亚一直在上演"列强"的权利游戏。1840年鸦片战争后,美国也于1844年通过缔结望厦条约加入了竞争在华利益的行列。1848年，在和墨西哥的战争中夺得加利福尼亚，对于借助几乎在同时开始的掘金潮实现迅猛发展的美国来说，东亚意味着继西部之后的又一个大好的经济发展契机。佩里的"黑船舰队"来到日本是在1853年，与其说是要获得在日本的商权，更重要的是为了让日本开放港口，以便将其作为捕鲸和进入亚洲的中转兼补给站。日本是美国进入亚洲的踏板---这个方针直至今日依然健在。

那之后，围绕中国这块大蛋糕，欧美俄日之间的争夺战进入白热化。1905年打败俄罗斯夺得满洲的日本在1932年通过成立"满洲国"独占该地区的利益，接着又入侵中国内陆，威胁到了欧美的利益。国民党政权派遣前财政部长宋子文等前往美国，不仅使美国政府和社会舆论一边倒地转向中国，1937年还成功地获得了美国的军事援助。1941年11月美国政府起草"最后通牒"赫尔备忘录时，蒋介石曾经强烈要求美国不要对日本让步。

因此，虽然日本一直认为是在战争中败给了美国，实际上其中也有很大因素是败在中国成功煽动美国的手腕上。冷战时代，日本习惯了把自己当作美国最重要的同盟国，但不应忘记的基本事实是，东亚最大的磁力线一直贯穿美中之间，日本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配角，而且一直背负着战败国的包袱。

战后的东亚成为美苏冷战的舞台，朝鲜半岛和越南战争都曾经发生代理人战争。中国和日美都没有建交，不仅埋头于国内的权利斗争，还和同为共产主义的苏联陷入敌对关系（1969年发生军事冲突），在国际政治的舞台上消失了身影。而越战后，美国对东亚的关注度下降，这个地区只剩下以日本为首的ASEAN各国和台湾、香港的"雁行经济发展"格外引人瞩目。

冷战结束后，中国调整方向实施改革开放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东亚已经通过国际经济分工走上了共同繁荣的大道--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利用中国廉价的劳动力，形成了"全球供应链"（global supply chain）。就是像苹果或高通（Qualcomm）那样，虽然没有自己的工厂，但通过台湾企业在中国国内的工厂将从日本等地进口的零件组装成iPad、iPhone等销往全世界，最终打败了日本企业。

就这样，中国、韩国和ASEAN各国的工厂将最终产品销往美国和欧盟，再用赚取的外汇投资美国国债，刺激美国经济以便增加进口，由此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只要能保证自由贸易，所有国家（北朝鲜除外）你好我好大家好，只有傻瓜才会纠缠什么边境问题，金融危机之前的东亚曾经一度出现如此光景。

这其中西方和日本的资本、技术和经营能力发挥了重要作用。即使是今天，中国出口总额中的一半还是由外资企业实现的。而当时，中国的有识之士也将日美同盟看作是维护亚洲稳定的要素，给予了正面评价。恍惚之间东亚仿佛成为了"后现代主义"的领头羊。

后现代主义，是由于全球经济关系的发展，使原本以"国家"为前提的相互对立变得过时而愚蠢，是人们梦寐以求的时代。然而这个梦想被金融危机彻底打碎。中国出台高达4万亿人民币（约合60万亿日元）的拉动内需措施，掀起空前的高潮，借着不输泡沫经济的气势和急剧扩充军备的底气，处处和美国对着干，做出一副要把美军从东亚赶出去的架势。后现代主义画风一转，回到了前现代主义，中世纪的乱世时代。

如今的东亚，借助几种力量之间的平衡，勉强维持着风平浪静。各种力量之间时而携手，时而反目，倒也势均力敌。而这个平衡结构的稳定，总是受到几个断层的威胁。

东亚的活断层地图

其中的活断层之一，就是渗透骨髓的历史记忆，一种叫做习惯的东西。今天的中国，试图恢复鸦片战争前中国的荣光与势力的热情袒露无遗。和大多数生活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的现代青年不同，现在领导中国的年龄层，对于以主权国家的平等为前提（虽然是相当伪善）的现代国际秩序无法理解，他们眼中只有中国是父亲，其余都是低人一等的门下家奴的"国际家父长制"。而这个中国大家庭中的日本，就在不久前还是对父亲持刀相向的"失足者"。

东亚国家中，有不少是在战后才成为近代国民国家的。在这里，"姗姗来迟的民族主义"已经渗透人心。过去为了生存无暇他顾的他们，伴随生活水平的提高，也开始读读报看看电视，只要跟外国发生什么冲突，就会要求政府做出强硬的姿态。以往权利的游戏只是那些执掌国政的少数精英们之间的意气用事，而如今，所有国民都成了游戏的主角，制止对立的刹车变得不那么好使了。战后的一段时期里，曾经依靠政府间的条约和声明等就得以解决的日中和日韩问题，在中国、韩国的国民看来，"什么条约声明，没听说过，都得重新谈判" 。

而在其中的几个国家，民粹主义横行也给国际关系带来阻碍。比如韩国，1988年的卢泰愚政权之前一直处于独裁强权之下，进入民主时期后民粹主义日益发展，并在现任总统朴槿惠时代达到顶峰。韩国人倒不是天天高喊反日，不过就算是谁喊反日也不会有人出来阻止。如此以往，社会舆论和媒体互相推波助澜，没人把握分寸听任烈火汹汹，最终政府只能乖乖听命。

另一个活断层北朝鲜，是混搭了朱子学儒家的权威主义、日本战前的军国主义，再加上苏联的全体主义的极端独裁国家。这个国家在二十多年来一直被认为会走向经济崩溃或者被韩国合并。如果朝鲜半岛实现统一，将会出现一个人口将近8000万，GDP1.85万亿美元，并且拥有核武器和强大军队的大国。即使是大国，和美中搞好关系，无论是政治方面还是经济方面都是必须的，所以不会过于倒向哪一边以致失去平衡，至于对日本嘛，那肯定是要放出高姿态啦。

对日本来说在东亚还存在一个危险因素，那就是美国继续激化和俄罗斯的对立。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空袭叙利亚以来，美国将俄罗斯视为"主敌"的论调甚嚣尘上。如果俄罗斯成为主敌---当然对于不得不加强在欧对策的美国陆空军来说，这是用来争取预算的绝佳理由---奥巴马的"亚洲再平衡"战略怕只有束之高阁了。

这些就是东亚的"地缘政治学"现状。俄罗斯、中国近邻的蒙古、中亚、印度等国，在东亚的权利游戏中只能充当配角。俄罗斯和中国山盟海誓，放下要建立欧亚联合市场的豪言壮语，还是缺乏实际内容，估计最终不过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和欧亚大陆的内陆相比，经济交易的大头还是要在美国、日本、中国沿海和ASEAN等沿海地区实现。

现在ASEAN各国已经成为东亚的平衡游戏中重要的存在。这些国家被军政和腐败问题拖尽后腿，因而也影响了和美国的关系，以及来自外国的直接投资。另外，柬埔寨、老挝等中国的影响渗透至深。即便如此，总人口超过6亿，GDP总合高达2.4万亿美元（俄罗斯的两倍），外交方面惯于一齐发声的ASEAN，作为具有规戒大国过火行为力量的稳定派势力，的确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日本所处的位置

美国内向思考的倾向不断加强。有人因此而失去淡定，认为对于以日美同盟为基础的战后日本来说意味着将出现转折，甚至是危机。但是，美国这个国家，在具有内倾特点的同时，也积极参与外部事物。特别是拥有日本这个踏板，是太平洋战争的结果，是用鲜血换来的，决不会轻而易举的撒手。而要将东亚各国（特别是ASEAN）团结起来，日本还是个相当顺手的工具。

美国并不是因为喜欢而保护日本。保护日本，保护我们能生活在日语的环境里过上好日子的，只有日本人自己。在这乱世之中，抛开日美同盟轻举妄动当然是万万不可的，但也不过是靠在美国的核武器保护伞下，补充一下日本自身缺乏的抑制力量，除此之外不该期待过多。

日本拥有不同于欧美文明，也不同于中国文明，别有一番风格的价值观。这是农村共同体的人际关系和佛教儒家的教诲、以及武士道精神的混合体，浓缩成一个词就是"规规矩矩"。这是活在个人主义和权威主义的中庸之道。日本自中世纪以来，农田都是由特定的农户代代相传耕种至今，由此在农民身上也形成了权利意识。这和佃农居多的中国、其他亚洲各国截然不同，也算是来自日本历史的馈赠。不被所谓地缘政治学、愤世嫉俗的权利游戏所困扰，高举"规规矩矩"的大旗坚持下去，这才是日本力量的源泉。

同时，推动东亚从乱世中回归后现代主义，甚至更进一步，向AI和机器人扮演主角的新次元文明迈进，挥汗摇旗，这才是日本的职责吧。不要像美国那样把民主主义强加于人，造成一片混乱之后再撒手不管，而是通过助力经济发展逐步渗透民主主义---做别人好帮手的中庸稳健的民主主义国家，做日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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