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大地 13 以苏联解体为社会背景的历史长篇小说
七
这一年七月,在一个夕阳如同正午般明亮的傍晚,伊利亚在斯摩棱斯克车站下了地铁,穿过阿尔伯特大街,向美国驻俄罗斯大使官邸"斯帕索楼"走去。
这条街从前曾是可以与巴黎拉丁区媲美的莫斯科文化中心。人民革命后,只有几家留下的古董店还寂寞地勉强保持着曾经的风貌。如同在配合戈尔巴乔夫的出现一样,一九八五年这里仿照西方的步行街重新翻修,才再一次找回了昔日的生气。
道路两旁摆满了业余画家的作品,一个小女孩坐在街角的椅子上,在路人们微笑的视线下,难为情地摆着请人画像的姿势。路对面,一支由为了生活似乎已经有些疲惫的中年男子组成的爵士乐队,破罐子破摔地大声演奏着老旧的爵士乐。道路中央,崇尚哈瑞奎师那的年轻人围成一圈,一边摇着铃铛,一边肆意地舞动着躯体。一个剃着短发身着僧袍的男人和额头上挂着红珠子的女人,像在嘲弄匆匆走过的伊利亚一样,故意弯下腰身,猛地加劲打响了手鼓。道边的露天摊床上摆满了形形色色不同尺寸、不同设计的写着"大总统"的戈尔巴乔夫套娃木偶,在等待着观光客的惠顾。
原为旧教徒富商旧居的美国大使官邸,有些不和谐地宏伟地伫立在阿尔伯特大街和加里宁大街之间有些背阴、好像被人遗忘了的后街的角落上。官邸周围停满了被邀请参加美国独立纪念日招待会的党、政府干部们的汽车。
伊利亚混在盛装打扮的绅士淑女中,身着有些穿脏了的上衣和牛仔裤,在入口出示了邀请函后,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大使官邸。虽说是大使官邸,他也丝毫不觉得紧张。被邀请参加这里招待会,这已经是第三次。
四周被露台环绕的不十分宽敞的大厅,被灯光照得通亮,人们的话语声充斥着天花板,就连经常受邀参加外交团派对的伊利亚也一下子觉得有些目眩。受到世界第一大国大使的邀请,来到著名的"斯帕索楼"的荣耀将客人们的面孔映照得神采奕奕。伊利亚却不觉得有什么。进了大使官邸,也不等于成了美国人。想要同时见到莫斯科市众多的风云人物,这里是最佳场所,仅此而已。
为了找自己认识的美国使馆公共关系官打声招呼,伊利亚来到了前庭的草坪上。他突然发现站在身旁的英姿飒爽的女性居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表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伊利亚这么一叫,奥丽加开始觉得有点儿脸红,不过仔细看看伊利亚一身不修边幅的打扮,她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过来,既觉得滑稽,又有几分高兴地笑了起来。
"伊廖沙,你到美国大使官邸来,就不能再穿得体面一些么?这位是廖瓦。列夫・康斯坦丁诺维奇・阿利卢耶夫。"
她把站在身边的阿利卢耶夫介绍给伊利亚认识。两个人表面看起来像是亲密的情侣,在这里却没有什么人认得他们。被不习惯的礼服折磨得满身汗水的阿利卢耶夫努力讨好地露着笑脸。
----原来是他,正在利用表姐的男人。
伊利亚立即从这个不可靠的男人身上察觉到了夹杂着妒嫉的敌意和藐视。奥丽加在他耳边嘀咕了三言两语以后,阿利卢耶夫立即向伊利亚伸出了手。
"伊利亚,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很荣幸见到您。我看过您的每一篇报道。奥丽娅也让我一定要看,每天都催着我。"
伊利亚听到外人叫表姐的小名,觉得有点恼火。以为自己是人家的丈夫么?奥丽娅也是,怎么总是跟不伦不类的男人搞在一起。
阿利卢耶夫卑猥的微笑着,缠着伊利亚了解莫斯科消息报的情况。微笑背后拼命要琢磨如何利用伊利亚、利用莫斯科消息报的目的,却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为了搞到大使官邸邀请函花掉的钱,得赚回来才行。
"哦,伊利亚・伊万诺维奇!"
身穿黑色丝绸领灰色条纹西服的哈恰图罗夫,忽然从傍边走过来,有些装腔作势地叫起伊利亚的名字。这个男人是一个人民代表。他暂时将正在和自己交谈的西方外交官放在一边,过来跟伊利亚打过招呼,又好像突然想起了刚才的谈话对象,回过身向外交官介绍起伊利亚来。其实,他在心里早已盘算好了不让谈话对象溜走的时间,以便在伊利亚面前显示自己可以对西方外交官呼来唤去的能力。
"如果对伊斯兰教徒放任自流,纳戈尔诺・卡拉巴赫也会像纳希切万(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的纷争地区)一样,落入他们的手里。这是对基督教、欧洲文明、自由和民主主义的攻击。在这个国家必须弄清楚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到底谁才是支配者。祖祖辈辈的祖先留给我们的土地,难道就甘心这么被穆斯林夺走么?"
哈恰图罗夫在人民代表大会上冲着话筒嘶叫的情景,又一次回响在伊利亚耳边。他说这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对抗。真是夸大其辞。煽动民族间的对立正中保守派的下怀。因为他们巴不得戈尔巴乔夫丢分丢得越多越好。不负责任的发言也应该是有限度的。如果说要拥护基督教和欧洲文明,那么波罗地与乌克兰的独立要求又是什么呢?
一个有些发福的小个子中年妇人,站在哈恰图罗夫旁边,出神地倾听着他的谈话。哈恰图罗夫注意到了西方外交官与伊利亚的视线,才有些不耐烦地向两个人介绍,这是丽扎,我的内人。丽扎并没有向两人伸出手,而是害羞地低下了头。她纯真、和善的样子甚至在一瞬间减轻了伊利亚对哈恰图罗夫的厌恶感。这个女人跟自己的妻子一样。该不会我也要因为柳芭,才能让敌人手下留情。伊利亚不由得心头一阵苦笑。
尽管阿利卢耶夫毕恭毕敬地试图从旁向哈恰图罗夫搭话,却完全遭到了漠视,让他的脸涨得通红,奥丽加也觉得有些气愤。哈恰图罗夫同伊利亚和外交官说了几句话以后,就摆出一副十分熟悉环境的样子,以去取饮料为名,忙着去人群中寻找"更了不起的人"去了。他的妻子丽扎则抱歉地向四人点过头,跟在自己丈夫的背后。
黑人乐队在庭院的一角,演奏着复古流行音乐。音乐声调动着在场的俄罗斯人的情绪,有人回忆起了战争;有人开始了对六十年代"融雪时代"的追想;有人憧憬着遥远的美利坚----那个富有、强大的自由之国。尽管这里的招待会与佳肴满目的日本、中国使馆招待会不同,餐桌上只简单地准备了一些三明治,却反而衬托出美国对国家实力和富有的自信。
西方的外交官和记者们对待俄罗斯人,表现出以往未曾有过的友善,让人感觉到开放的新时代的到来。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被这种气氛渲染着,兴奋地涨红着脸。以往的反体制运动家们公开谈论共产党、政府、军队的领导,也不再是什么稀奇事。伊利亚隐约看到了远处的格莱布神父、萨弗朗奇科和索尔兹伯里克,他们却又很快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伊利亚看见正在谈笑着的马特洛克大使,向他走去。大使也注意到了伊利亚,微笑地向他伸出了手,以美国人特有的卷舌发音,用流利的俄语说道,
"马克辛先生,伊利亚・伊万诺维奇。最近怎么样?听说您的父亲是学院会员沃尔霍夫,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你们二位都可谓是俄罗斯,不,应该说是苏联的良知之士。下次一定介绍我与您的父亲认识。最近您不怎么来参加我的炉边聚会(马特洛克大使曾经定期召集年轻的俄罗斯记者,举行非正式的交流会),一定是工作很忙吧?"
"十分抱歉,大使阁下。最近又是人民代表大会,又是民族问题,有点儿焦头烂额。煤矿的局势也不太稳定。"
"衷心地希望局势能够尽快好转。马克辛先生,希望你所期望的文艺复兴,能够在这个国家实现。"
伊利亚对大使提到自己并没有在报道中写过的文艺复兴,觉得有些纳闷,不过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东欧问题上。伊利亚希望能从大使身上找到布什总统(父)访问东欧真正的目的。
"大使阁下,我想文艺复兴或许会先在东欧兴起。不是连布什总统也要到东欧去嘛。"
大使马上就察觉到了伊利亚问题的目的,立刻没有顾忌地回答道,
"美国总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访问东欧了。布什总统这次访问东欧的目的是为了加深友情。既不会超越,也不会低于这个目标。支援东欧各国的民主化、改革进程,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么?这不是也可以帮助您的国家进行经济改革么?您说不是么,马克辛先生。"
一瞬间,锐利的目光从大使一向慈祥的双眼中闪过。伊利亚也在一瞬间就明白了,美国正在一步步做好东欧各国脱离苏联的准备。
"您对总统的这次访问持否定态度么?"
一直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倾听美国大使与不懂得体面一身牛仔装束的俄罗斯人谈话的西方人从旁插嘴进来。马特洛克大使连忙为自己的失礼道歉,这才为两个人互相介绍。这位是匈牙利人民自由报的特派员。
"您好,原来您就是莫斯科消息报的马克辛先生。"匈牙利特派员亲切地向伊利亚打过招呼,伊利亚却只能在大使的催促下忙着回答刚才的问题。
"我也不是持否定态度......。只是有点担心东欧的动向。您的国家匈牙利不是也撤掉了与奥地利国境上的铁丝网了嘛。"
"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匈牙利从与土耳其争战的古代开始,就在呼吸西欧文明的空气了,是生在西欧文明里面的国家。从以前开始,匈牙利人一到周末就会自由地跑到维也纳去购物。在苏联已经撤掉了与西方之间的心灵铁锁的今天,我们国家拆掉那些丑陋的铁丝又有什么不对呢?而且伊利亚・伊万诺维奇,一直提倡苏联解体的您,却说担心东欧的局势,不是有点儿矛盾么?应该请您欢迎这样的变化才对。"
虽然伊利亚对东欧的记者知道自己没有写进报道中的想法,觉得有些吃惊,不过他的话却说的没错。
----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要离自己而去,就会突然感到这个东西的可贵。正如他所说。这应该是让人高兴的事。我是在嫉恨东欧像丢垃圾一样丢掉我们俄罗斯,尽管我们正在拼命努力地要改变自己,她们却选择自己去寻找光明么?是的,这是在妒嫉。是想去求她们,"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在他眼里,这个国家正在进行的经济改革、开放政策、"新思考",突然都变得很可悲。我们没有像东欧那样的西欧文明传统。也没有支持改革的精神支柱。难道已经太迟了么?真的已经太迟了么?
忽然间,音乐好像止住了声音,人头攒动的前庭失去了现实感,一切都静止了。伊利亚在人民代表大会的狂热中感到的不祥预感,今天已经变成了绝对性的现实,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从未丝毫怀疑过国家的根基会有所动摇,只是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自己的欲望、虚荣,头也不摇一下地践踏人民的官僚们;把与自己采访过的各国政治家合拍的照片,像昆虫标本一样,用图钉贴满墙壁炫耀的报社著名评论员;在萨弗朗奇科手下见风使舵的伊万、阿利卢耶夫、哈恰图罗夫、妹妹阿纳斯塔西娅;还有对承包制度的普及没有丝毫雀跃,做梦也没想过要舍弃有安稳工资收入的工人、农民;挥着与男人一般粗壮的手臂,驾驶着电车的中年妇女;在自由市场(苏联时代,唯一允许自由买卖的场所)入口出售一箱箱土豆的老太太;人很好,却丝毫也不理解改革的报社老警卫、打扫卫生的阿姨们;还有在充满恶意的检举信背后蠢动的靠年金吃饭的人们;一张张古板的脸、脸、脸......。
----啊,真是无可奈何。还谈什么文艺复兴、什么改革。俄罗斯不是欧洲,不是亚洲。约定之地,原本以为很快就能得到的约定之地,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遥远。应该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
黑人乐队的演奏逐渐恢复了声音,人们嘈杂的谈话声又回到了伊利亚的耳中。但是这些声音却在伊利亚耳中变得遥远而不自然。还没有对别人说起,没有写进报道的苏联解体构想,却被东欧记者抢先知道了的疑团在他的心头越膨越大。伊利亚开始在脑中一个个回想起熟悉自己的人的面孔,却又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是他么?不可能背叛我的。在他的周围似乎有一团不知正体的黑雾,正在向他袭来。发生这种事,在经济改革以后还是第一次。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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