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最近伊利亚每晚都会留在报社里写报道。尽管这段时间女儿不明缘由的惶惶不安让他有些担忧，但是柳芭问女儿原因，她也只是摇头不语，想必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目前整个社会都在沸沸扬扬张罗着人民议员选举，他也无暇顾及家里的琐事。
这是俄罗斯有史以来第一次进行真正的多选一选举（苏联时代的选举只有一位候选人，实质进行的只是信任投票）。选举忽然变成了普通市民身边的事，虽然大家对突如其来的民主自由有些困惑，但是却又很快地开始与家人和朋友讨论起叶利钦和其他候选人的人品来。新闻媒体则要铤而走险，一边宣传民主主义，一边不动声色地报道被当局视为威胁的叶利钦的缺点，向大众推荐除他之外的"正派"候选人。

就在这样的一天，伊利亚刚刚结束午休，掐掉手中的烟，正准备开始工作的时候，接到了米勒夫人的电话。这段时间她与伊利亚熟识了很多，甚至时常与他在电话里长谈，这样让伊利亚有点为难。
"伊廖沙，你不觉得这很棒么？别尔佳耶夫、弗洛连斯基、巴赫汀，索洛维约夫、费奥多罗夫、布尔加科夫，还有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他们的书都出版了。你去书店了么？有人找我为列昂季耶夫（十九世纪的保守思想家）写评论，我鱼龙混杂地乱写了一通，结果稿子被刷掉了。俄罗斯不可能会进步，现在说要回到拜占庭时代，谁会把这种话当真？反正认真写也只会被那些共产主义者利用。为什么要出版那种东西？

"我这次要跟布莱尔神父联手写一篇彻底地研究索洛维约夫和费奥多罗夫，号召复兴俄罗斯正教的论文。然后，在你们的报纸上发表。报纸也应该编辑得更有趣才行。最近的内容都是千篇一律。你也是自从那篇《到人民中去！》以后，就不见了声色。最近你是怎么了？不要光写戈尔巴乔夫想看的东西，应该经常挖掘新问题，领先时代一步才行。你们这些记者最近的脚步可有些跟不上时代哦。

"对了，我为什么才跟你打电话来着？对了，对了，我想请你参加我的选举集会。来做个支持选举出的演讲怎么样？现在这个时代，光作评论家不行，要自己来参与政治才行。而且现在就可以做到！你怎么不说话？好吧，如果工作上不方便，起码过来看看。你们不要只是围着上边的人转，也要到外边看看才行。真是太棒了！我们马上就会取得胜利！那好吧，伊廖沙，就这样。说好了你一定要来。六点，外国文学图书馆前。再见。"
米勒夫人一口气讲完了自己要说的话，没等伊利亚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嗨，真是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人。评论家真的已经不行了？说的真离谱。她自己不也是评论家么？这个人，真是说变就变。
傍晚，伊利亚披上棉外套，走向了米勒夫人的集会现场。他的心里很复杂。"你们这些记者最近的脚步可有些跟不上时代哦。"----米勒夫人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这话说的真是让人烦躁。不过却说的没错。这次的选举原本是个机会。现在不是说的时候，而是到了做的时候。米勒可以利用自己的名气参选，我也应该做得到的。
他想起了马拉加科夫说过的话："有人来找我，问我参不参加选举，我拒绝了。他们说让我作不参加一般投票的组织代表（主要组织各分配有一定的议员席位，这些席位不参加一般投票），不过我知道他们只是在利用我，只要我参加，他们就可以到处宣传，人民议员大会中也有文化界代表参加。我这个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不想到了这个年纪又被扯到政治中去......"

----不，马拉加科夫，您说的不对。不管怎么说，应该先参与。参选，先付出行动。如果不这样，不可能改变这个国家。我已经晚了。已经变成了旁观者，是的，成了旁观者......
"叶利钦！叶利钦！叶利钦！"

支持叶利钦的游行队伍手举标语牌，叫喊着口号，在低头赶路的伊利亚身边向前行进着。队伍从基洛夫大街一直蔓延到捷尔任斯基广场，完全挡住了下班高峰的车流。尽管这些年轻人被围在周围的警察推得几乎要摔倒，但是还是有人骑在别人的脖子上，得意地嘶叫："自由！自由！"看起来对于年轻人来说，游行似乎就像可以发泄不满情绪的足球比赛。被堵在路上的汽车司机们则不断地按着喇叭。

"叶利钦，我们的领袖！"
"给我们改革！给我们面包！"
"打到共产党！把权利还给人民！"
急着赶路的行人们匆匆地穿过标语牌旁边的人行道，也有一些被堵在路上的司机，打开车窗探身而出，和游行队伍一起呼叫："叶利钦！叶利钦！"。
叶利钦----一个受到莫斯科市民莫大的支持，呼吁要将经济改革进行到底的人。伊利亚在呼吸到新时代气息的同时，又一次感到自己正在逐渐地被时代落下脚步。

外国文学图书馆前的公园里，约萨河在夜色中笼罩着一层白雾，米勒夫人的选举集会已经开始了。米勒夫人头戴一顶白色翻皮帽，在聚光灯下，手捧着无线麦克风站在有些歪斜地临时立在雪地上的讲坛上，正在半有醉态地高声朗诵着歌颂自由、抨击斯大林主义的诗歌。潮湿的雪在灯光中缓缓落下。华伦帝博士、马拉加科夫导演夫妇和竞选活动员们一起站在她的身旁。

听众以中年男女为中心，共聚集了五十来人。其中有的人还手举着标语牌，"自由的旗手米勒"、"我们的诗人米勒"。公园栏杆外，偶尔经过的老人和青年们也有些好奇地止住了脚步。树上粘贴了米勒夫人的选举海报，台上的选举助手们一张接一张地向索要资料的群众们分发着传单。公园的一角，粗糙的木桌上堆积着她的诗集，贴在桌边写着"免费"的宣传纸在傍晚的风中瑟瑟摇动。

每当米勒夫人声音高涨起来，听众中就会响起掌声，不过，渐渐地人群中开始有人起哄，"叛徒！""骚货！"，这些人还和米勒夫人的支持者之间发生了小规模的纷争。米勒夫人用挑战的神情看着起哄的人们，说起了自己童年的遭遇，父母被害，作为"人民敌人的孩子"被送进特别孤儿院，又谈到布哈林的儿子拉林直到20岁也不知自己的生父是谁的不幸遭遇，向人们倾诉着斯大林主义犯下的罪行，和它对俄罗斯人人性的深深伤害。
渐渐地，人群恢复了平静。就在米勒夫人开始向人群呼吁要向以往的不正当行为报仇，打倒负有原罪的共产党，建设自由主义国家时，公园的一角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粗粗的声音：
"我认识萨瓦・约瑟夫维奇，是谁为了自由出卖了自己的肉体！"

米勒夫人忽然沉默了下来，眼睛在黑暗中寻找着起哄的人，身体无助地向身后倾斜了下去。选举助手们和华伦帝连忙跑过来，支撑起米勒夫人。

在正要走向讲坛的伊利亚的身旁，嘘声越来越高，渐渐地变成了争吵。"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是萨瓦・约瑟夫维奇？是斯大林的儿子么（斯大林名约瑟夫，引起了对'约瑟夫维奇'的遐想）？"，"你不知道么？是她原来的后台，在市里当官。"，"是嘛？她是政府的候选人？"，"阴谋！这是政府的阴谋！她不是那种人！你们是要侮辱诗人么？"，"伪诗人！正在侮辱诗人的是她！"

公园对面的树丛中，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和头戴头盔、身穿摩托装的女人迅速地隐藏起身影，两辆摩托车伴随隆隆地引擎声，消失在夜色中。
----是她！那个女人！若拉。起哄的人原来是她么？到底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人们渐渐失望地散去，只有讲坛周围的人还在前后忙碌着，匆忙地张贴在公园树木上的米勒夫人的海报，在已经死去一般的寒风中，剥落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