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诗篇(一)
(从自己的书"文明的万花筒")
--变化的美国 河東哲夫
波士顿地铁车站的早晨。平时总是故意装作开朗的美国人,在这孤独的早晨,也显露出人生旅途上的疲惫,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站台上。在昏暗、肮脏的站台上,穿着皱皱巴巴的牛仔裤的年轻人,拨弄着伤痕累累的电吉他,过分地用下滑音演奏着乡村音乐。宽轨之间的水泥地上,几只灰色的小老鼠探头探脑,窜来窜去----这是总让人感到诗意的早晨。
假如在美国感到诗意,那就是在这令人倦怠、惆怅的都市的早晨,或是在奔向大草原的自由的时刻。印第安人的叙事诗《万年旅程》中写道:从欧亚大陆走来的印第安人站在落基山上俯瞰着大草原,清风吹过,草原像大海一样波伏浪起,成群的野牛就像黑色的斑点在草原上攒动。不过,在波士顿以北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保存着凯尔特人留下的巨石遗迹,上面刻有欧洲古文字,清清楚楚地表明,在哥伦布之前,已经有很多白人居住在这片大陆上了。
波士顿地铁公园路站。虽说是地铁,但波士顿的地铁比较简单,其实就是路面电车时而钻入地下,别具一格,到了郊外就完全钻到地面上,在绿树丛中的专用轨道上风驰电掣般地疾驰而过。
在郊外一所高中学校旁边有一个车站,站台仅仅高出地面10公分。上下班的乘客三三五五走到站台上,个个都封闭在孤独中。对面站台上,一个卖报纸的胖男人不知为什么每天都抓起旁边的公用电话,不断地发出刺耳的"S"音,大声地抱怨着什么。他似乎是找不到伙伴,挣扎着不知如何证明自我的存在。乘客们走进车厢后都十分注意不要妨碍别人,气氛沉静。一位黑人青年,用手指敲打着车窗,打出了爵士乐的节奏,也打破了沉静。
波士顿是美国最古老的都市,杂乱中散发出一股欧洲风情。查尔斯河上的帆船,在蓝天的映衬下更显得洁白。逆水而上,不久就可以在左岸看到哈佛商学院的校园,右岸是大学宿舍,接下去是肯尼迪学院,可以看到有人在绿荫环绕的草坪小路上骑车,有人在跑步,有人坐在长椅上看书,还有人牵着爱犬在散步,景色犹如天堂一般。
但是,1996年我时隔25年住在那里时,与令人怀念的学生时代的美国相比,有些地方已经面目皆非了。这并不是因为生活的场所从大学变成了高级住宅区,也不是因为百货商店、超市、航空公司都变成了完全生疏的名字,更不是因为黑人街区变成了当今时髦的文化人的街区,而是因为美国社会整体看起来有些缺乏生气,疲惫不堪,没有精神。不客气地说,所见所闻都使人感到过去那种摇摆着巨大的臀部,嚼着口香糖,作着夸张的手势,高声谈论,口若悬河的美国人似乎失去了满面油光,掉了膘,变得蔫儿了,没精神了,就连领带也素淡多了。
1996年,可以说是美国经济或许会闪烁出最后的光辉,振翅高飞之前的一年。军需产业比重很大、铁桥和高架路等基础设施均已陈旧的新英格兰,已经被人们冠以"生锈的地区"这一并不美妙的名称,遭受了萧条与失业的打击。而此前30年,遭遇日本与台湾的竞争,美国人的实质收入没有丝毫提高,但孩子们的学费却增加了3倍,婚礼的费用也很大。
如果认为美国是一个非常开放的国家那就大错而特错了。美国社会也讲究人类社会无处不在的"门路、关系","关系户"之间的内部交易并没有绝迹,这一点在东部尤为突出。以自由主义自居的名门世家总会受到尊敬,而"名门世家"翻译成英语就是"WELL-CONNECTED FAMILY",即"有好门路的家族"。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频繁出入波士顿的饭店或餐厅,出席在那里举办的"圈内聚会",并到处留下笑脸,否则就难以成事了。据说世界闻名的波士顿交响乐队的定期包席数十年来总是由当地名人买单,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人才有机会依次获得较好的席位。因此,如果想世世代代继承来之不易的社会地位,那就要花费很多金钱和工夫。
我在美国学习的1970年代初期,虽然越南战争使学生们变得玩世不恭,但是,美国社会仍然留有二战后美国经济一枝独秀的余韵,出现了随心所欲的嬉皮士以及"垮掉的一代"的鼎盛时期。学生们提出了"实现自我"等看起来似乎明白的口号,虽然认认真真地学习,可是一到周末就尽情地吸食大麻,招呼过路的女生,把她们拉进宿舍里,过着自由奔放的生活。不过,他们也和学生时代高喊马克思主义口号的日本"人口稠密的一代"同样,一旦走上社会就会面临夫妻必须双双工作,否则就无法生存的现实,"实现自我"根本谈不上,他们变成了把美国道德从清教徒式的浪漫主义变为枯燥无味的生存竞争的主谋。
在"硬壳虫乐队"以及"西蒙和格凡克尔"流行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路边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像嬉皮士那样用方丝巾扎住长发的男青年在地上摆摊,出售用铁丝等做成的廉价饰物,脚穿旱冰鞋的学生从他们前面"嗖""嗖"地滑过,而在所有的空地上都可以看到相互投掷塑料飞盘的人们。
我就受到了1960年代美国自由风潮的熏陶,回到日本后,感到就像被关进了牢笼。当我发现有些日本青年也在路边兜售金属丝做的装饰品时,尽管知道他们是在模仿美国,却也感到格外高兴。不过,到了今天,如果我看到还有人在池袋做同样的事,我就会感到厌烦了。
"垮掉的一代"是一种文艺复兴,是对以前的清教主义死板的价值观念的叛逆。嬉皮士们把人们的精神从教会中解放出来。当然,严格的会计公开制度、满不在乎地用传真发送信用卡号码、签名等的信用社会,依然反映了清教徒的传统。美国总统在宣誓和讲演时言必称"神"或"上帝",也都是建立在清教徒传统的基础之上的。
虽然美国至今仍然盛行志愿服务和募捐活动,但是,在夫妻都必须工作的今天,接待外国留学生在自家生活、学习已经变得很难了。有一天,一位美国朋友对我说,他很为难。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法院要求他去做陪审员。日本很快也将模仿、引进这种制度。陪审员是要听取检察方和辩护律师双方的主张,判决被告有罪或无罪,他们也是一种志愿人员。什么人可以担任陪审员呢?为了防止在年龄、职业等方面出现偏颇,法院抽签决定陪审员,而且不照顾陪审员的工作情况,任意指定审判的日期。于是,我这位朋友就感到为难了。他考虑再三,觉得如果拒绝就会留下纪录,当局就有可能找他的麻烦,因此,他就请了一天假。即使如此,他还是为当选陪审员而喜形于色,高兴地到法院去了。
还有一天,我去纽约途中,路边一辆干净的汽车背后,突然跑出来一位黑人女子,冲到人行道上。我急踩刹车,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曼哈顿北部的哈莱姆区。这是25年前我不愿意进入的黑人居住区。那时,黑人争取公民权的运动已经进入末期,他们高喊"黑色是美丽的",把头发烫得很短,强烈地张扬自我。不过,黑人与亚洲人关系不好,虽然不说出口来,但双方都有一种要在美国社会一争高下的味道。
这里就是那个哈莱姆吗?暗淡的砖结构公寓,墙上被人用油漆喷枪胡乱涂写,生锈的逃生铁梯悬吊在空中,公寓前的门口聚集着三、四个好像是失业后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窥测着过往的行人,把人们当作猎物。当年的哈莱姆现在似乎已经完全消失,变成了美国的一个普通街区。而且,黑人也不再拘泥那种过分的自我张扬。租车店、餐馆等到处都可以看到黑人在热衷于工作,似乎只要有工作就是万幸了。超市的现金出纳员、店员的工作现在已经完全被中南美的移民夺走了。
黑人的地位比25年前提高了,他们已被美国社会作为普通公民接纳,这与严重歧视黑人的莫斯科等地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波士顿南部还有黑人中产阶级聚居的住宅区,那里一到清晨,黑人大叔、大婶们就出来跑步,晚上还要打网球。而网球场的休息厅里,黑人节目专用电视频道极为平常地播放着黑人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电视剧。
也许有人会说,为什么黑人要聚集在一个地区内呢?这不是种族歧视的证明吗?其实,这是房地产商千方百计划区而治的结果。他们把社区划分为黑人区、刚从俄罗斯移居来的犹太人区,还有越南难民区。这是为了维持住宅租金的办法。虽说还有歧视或说差别,但是25年中,黑人和俄罗斯人获得了很大的权利。
白人也很宽容,25年来,从小乘同一辆校车上同一个学校的白人、黑人越来越多----"好人家"的白人子弟都去私立学校了,当今美国的公立学校就像是种族的熔炉----人们相互之间挑剔对方的事急剧减少了。黑人主张要"大力推行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的行动",他们可以在比白人更有利的条件下进入大学,走上社会。参加越南战争的少数民族也可以领取奖学金上好大学。
尽管"男女平等,同工同酬"还没有在亚裔中实行,但是,亚裔热衷于培养子女,25年来,他们的子女在大学中迅速增加。哈佛大学也是如此,三成学生是亚裔,听说,加利福尼亚大学甚至高达六成。另外,日裔年轻人几乎毫无例外都很爽朗。他们身上既有美国式的开朗与讲求合理的素质,不知为什么,不少人还兼有日本武士的威严、崇高的道德、勤奋精神和公益心。
因此我认为,如此承认少数民族权利的美国还是很伟大的。不过,这与其说是因为白人宽容,做出了让步,不如说这是宁死也要争取权利的黑人以及靠经营洗衣店送子女上大学的亚裔第一代、第二代人的汗水、泪水、有时是血水的结晶。另外,在波士顿,来自爱尔兰、意大利等国的老移民会紧紧地挽起手来,不让外人轻易接近确实能够赚钱的商务的"后院"。在波士顿经济界名人聚集的同友会中,黑人只有一位,纯粹是一种"摆设"。有一天,我偶然和一名黑人打网球,他竟对我抱怨了20分钟,说即使想创办企业,也没有一家银行肯给他贷款。而且,贫困的黑人区仍然存在,在这里,有些母亲当着孩子的面一次又一次地接待不同的男客。
就这样,时隔25年,我来到了波士顿。在这里,我发现自己虽是日本人,但已不像过去那样显眼了。25年前,这里所谓的日本料理被称作铁板菜,厨师在人们面前表演烧肉技术,那种动作莫名其妙,是我在日本从来没有见过的。而现在,日本料理被认为是有益健康的,已经升级为美国菜的一个品种。超市上理所当然地摆上了美制豆腐、香菇、白菜等,世道大变。
坐在城市商业区的咖啡店里眺望过往的行人,每个人都是典型的不同种族的人,因而可以感到自己并不显眼。这很好,但最后还是很累,因为弄不清在这个国家里究竟按照什么道德规范行事才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过路人中,有人信基督,有人信真主,也有人信佛,还有人信仰完全不同的神,各自抱有完全不同的价值观。
于是美国开始流行"政治矫正",以便使大家拥有同等权利,互不伤害。在这里,询问别人的出身、民族是不好的,也不能使用歧视同性恋者的词句,就像当今日本驱逐"歧视词汇"一样,美国从以往的自由奔放的国度变成了一个被不成文的条条框框牢牢束缚的不透明的社会。美国人很坦率,在大学校园里,对不认识的人也打招呼问好,这种习惯现在虽然还留下一些,但在大街上,由于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反应,谁都不愿意与别人的目光相遇。
就这样,白人男性似乎承受了这一切变化带来的影响。白人女性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在乎他们。虽然身在崇尚个人主义的美国,白人女性却身穿像制服一样的黑色套装衣裤,动作中显示出一种肌肉强健的机敏,并用钢铁般坚硬的声调谈话。
这也可以说是男女平等吧,但是,动作像男人一样反而表明自己承认了男性优越的实际情况。而欧洲女性则在更自然地实行男女平等。正因为如此,很多美国白人男性情愿拉帮结伙,在帆船和赛狗中排遣无处发泄的郁闷。
而且,中产阶级的生活也不再宽裕。我在郊区住过几家,房间都很宽敞,但大部分都是简易建筑,令人吃惊。在家庭餐馆里,顾客的服装也比日本人俭朴。听说他们一般每月也就靠3000美元左右生活。不论美国的物价多么低廉,靠这样的收入生活也并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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