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诗篇(二)
种族的熔炉
夕阳西下,Brookline Hills城铁车站上,落日的余辉穿过树林枝叶的空隙,照射在轨道上。轨道反射着光芒伸向远方。在这一片光芒形成的帘幕中,白杨飘絮,烟霭旋舞。我乘坐的城铁列车穿过光帘消失而去。轨道依然清晰可见,只有电车消失在一片光晕中。
1996年秋,第一届克林顿政府的末期,美国经济一片繁荣。在波士顿的小闹市区Downtown Crossing,南美民族乐队在路边高声演唱,肤色微黑的女人们在跳舞。售货车上飘来阵阵炒栗子的香味。挂出"金领带"招牌的领带货摊上传来喧噪的说唱音乐。一位黑人少年站在十字路口,高声吆喝一声"喂",便随着鼓点儿跳起了洒脱的街舞。他刚刚把头顶在地上倒立,突然又一连翻了三个筋斗。旁边一角停着一辆白马拉的游览马车。它早在等客,闲得无聊。Wendy's, 汉堡王、Woolworths、Payless鞋店等等,象征着美国廉价消费文明的商店鳞次栉比。不知为什么,时隔25 年,美国廉价宝石店似有泛滥之势。
美国已经没有多少乞丐了。百货商场的鞋子售货场里,黑人店员彬彬有礼 ,干净利索,就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地铁车站上,年老的黑人在默默地擦地。走上台阶可以看到一个黑人小伙子在高唱欢快的歌曲,露出了满嘴大白牙。他双手捧着一个铁罐,摆出了让人们付钱的架势。这倒和25年前的美国一样。
波士顿的新贝利大街上,时髦的时装店、餐馆、画廊一家接一家。初秋的夜晚已有寒意。走进半地下的旧海报商店,蓝色的灯光映照出另一番世界,埃尔比斯•布瑞斯里、金刚、玛丽莲•梦露等等摆满了狭窄的商店。一位矮小的白人女孩子进店后,对着收银台里的男人张口打招呼,却不知为什么口中竟没有一颗牙齿。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出一些大人话来,还"嘎嘎"地笑。收银台里的白人青年,耳朵和鼻子上都带着圆形的金属穿钉饰物,老实得令人生厌。一个瘦高的黑人进来问了一句"杰克在不在"后离去。走到街上,看到一个黑人半开玩笑地拿捏出女人的腔调喊着:"来呀!来呀!"招呼身材矮小的亚洲游客。
西尔斯公司以前曾靠样本函售席卷广阔的美国全国,其后一度破产,25年前我常去修车的那家大店铺已经变成了一座租赁大楼,一层是"酒馆胡同",有拉面馆、什锦煎饼铺、小酒吧等等,使我联想到日本御徒町的"饴美胡同"。这里的顾客是各种族的美国人,举家前来的人也不少。店员是打工的日本人,他们只有一个金属把手拉起或降下蓝白色条纹的百叶窗,一边说"对不起",一边互相借着用。不同商店互相也并不非常熟悉。
超市成了中南美移民的世界。收银台里的女性用西班牙语交谈。站在收银台前排队的人们,就像是昨天刚从中南美地区过来的,看上去开朗随和。这些人还谈不上什么"自由"、"个人主义",她们为了生活已经筋疲力尽。走出超市,看到两位顾客走在暮色苍茫中正用俄语交谈。当今的美国已是一个常常令人眼花缭乱的国际化国家。
我来到Brookline的一家房地产公司。这里只有一间办公室,摆放着简陋的沙发和两张写字台。经理是一位文雅的古巴妇女,她说她的矿山被卡斯特罗没收了。另一位女性星期天也来上班虽然很好,但是她一直攥着办公桌上的电话,用俄语似乎在和男朋友通话,而放下电话就说要下班回家了。来到美国的俄罗斯人,按照过去苏联时代的方式工作,使周围的人很难消受。古巴人经理皱起眉头说:"这个时间打来的电话最多,请你留下!"
美国的城市已经变成了多民族社会。由于很多人就在最近从遥远的外国原封不动带进来了礼仪、礼节、表达方式、心理状态等等,所以这个社会又像是打上了马赛克。在日本,人们常说"种族的熔炉冶炼出美国的活力"等等,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大家都在激烈地相互竞争,你争我夺,几乎喘不过气来,使人感到如果不开拓新领域就根本无法生存。由于刚来到美国的民族大多集中居住在同一个地区,政治家们为了争取更多的选票就来到这里兜售自己,所以,移民也就成了一股很大的政治势力,颇受重视。
我问一位美国白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耸耸肩说,战后制定新移民法时,废除了按种族规定的名额限制,由此开始了多民族化。他还说,白人不愿做干洗衣服、清扫的工作,所以不得不引进其他种族。现在,移民法又被修改,移民条件更加严格,但是,美国的中南美化、亚洲化的潮流已经无法阻挡。据统计,2050年亚裔美国人将达到美国总人口的10%。
从伊斯兰到亚洲
美国是从黑奴时代开始依靠低薪劳务维持生产率较低的部门的。有些美国人批判外国使用"廉价劳动力",但是,他们应该看一看纽约的低薪缝纫女工以及来自越南和柬埔寨的难民。这些难民每天被人用卡车从城里送到工厂里,用手工操作将"视窗"装箱。当然,在西欧和日本也有这种经济阴影,而美国的优越之处在于即便从低薪工作开始,也很容易在某一天拥有自己的房子,买到自家的汽车。
与亚洲相望的西海岸以及与墨西哥接壤的地区,多民族化的进程更为急剧。旧金山的饭店、机场里,到处都可以看到亚洲人,街头报亭里,中文《星岛日报》堆成了一座小山。当初,俄罗斯人来到美国,要把旧金山变为殖民地。他们建有墓地的"俄罗斯之丘",现在已经建成了高级住宅区。戈里亚利大街还建有俄罗斯东正教教堂,当地有很多俄罗斯移民。现在,中国人也进入了当地。另外,旧金山的地名本身原是西班牙语,但是,如果看到随意挂在电线杆上的落满灰尘的绿地白字标识DIVISADERO,你就会感到这是拉丁美洲的标识,不由得产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从飞机上俯瞰洛杉矶的街市,总觉得有些地方令人想起马尼拉,但这又并不仅仅是由于海岸和棕榈树的缘故。而笼罩城市的烟雾,在所有的地方把美国式的强烈的原色化为一片朦胧。也许是我的主观感觉吧,就连房屋也像是亚洲式地杂乱排列。
亚裔重视教育,上大学的人很多,因此拥有较好的地位。不过,上过美国公立高中的女儿说,学校里还是白人和黑人占主流,亚洲人还不太有人理睬。在英语和体格方面,亚洲人处于不利地位。日本和中国的崛起对美国的白人和黑人来说,如同全球民权运动的兴起,他们是不会马上习惯的。
能够融入美国,与白人畅快交流的亚裔年轻人比过去增加了很多,但是,日本来的年轻人还在艰苦努力。他们来自严格区分先辈、后辈的社会,不适应"大家都是朋友"的环境。最成问题的是语言不行,即使语言过关,也很不习惯对人说明日本的事情,或陈述自己对各种问题的看法。说自己不会讲英语,甚至自己人之间还觉得很可笑,但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至少日本应该规定英语教师去外国留学,并且在大学入学考试中增加英语会话的比重,否则,我们将永远不能进行真正的国际交流。
而且,日本企业在美国雇佣了数十万人,工厂分散在全国各地,但永久定居美国的日本人仅仅是极少数,很难影响到华盛顿的决策。在东海岸,韩裔、华裔的永久定居者都远远超过日裔。最近,越南、柬埔寨的难民又加入进来,这对于选民人数较少的日裔来说,在政治上是很不利的。
9.11恐怖事件发生后,美国的穆斯林也没有受到什么迫害。有人说是传媒教导了国民,有人说是害怕中东各国撤出资金,这可以做出各种解释,但实际上发生的事情更加简明易懂。一位摩洛哥人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说:"我信仰伊斯兰教。不过,我已经和美国人在同一地方住了很多年了,左邻右舍、周围的人都很清楚我是什么人。即使警察对我下手,我也不会沉默。我会到议员那里去告状,叫他们不能放任这类种族歧视。还有人会马上到法院去告警察,骗钱,因此警察也很老实,所以,9.11以后我们也平安无事。"
美国社会种种
美国的出租车司机来自不同国家,他们的谈话也十分有趣。一位索马里来的司机说:"我是1980年来到美国的。原想学习一段之后就能够回国就业了。可是人生不能总是那么如你所愿。我有了孩子,一个已经8岁,一个6岁。他们只知道美国。我现在后悔不来美国就好了,可是孩子们认为这里就是他们的故乡。索马里是伊斯兰国家,第二通用语是阿拉伯语。我至今还是一到祈祷时间就要停车祷告。"
索马里近邻摩洛哥的司机说:"9.11事件后,从机场打的的乘客少了,我每天必须干12到16个小时。不久前,我的一个同伴就因为干了一宿,早晨开车回家路上打瞌睡,被大卡车撞死了。你问美国怎么样?美国人啊,光顾赚钱。我老婆就是美国人,一个月才给她妈打一次电话,人情冷淡。她老是跟我孩子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会像你爸爸那样当出租车司机!'也不能吸毒。下次孩子考试成绩好就给他买电脑游戏软件。将来他大学毕业了,我们夫妻----我老婆也喜欢摩洛哥----我们就在摩洛哥买房子住。那里总是有亲人、亲戚关照我们啊!"
12年前来自海地的一位黑人司机说:"世界上没有比海地更美的地方了,可是被政治家们搞得乱七八糟!你问我在美国有房子吗?这个国家什么也不让你有!什么都上税!日本是有钱人的国家吧?嗯?只是企业有钱?唉,世界就是这样,只是一小撮人运气好,哪儿都一样!"
20年前从菲律宾来到纽约的一名50岁的华人说:"我老婆也是中国人。4个孩子都很聪明。他们在波士顿大学或乔治敦大学都取得了奖学金,有的学了政治学后进了电视台,有的成了特殊教育的专家。我一直是联合国或总领事馆的司机。无论到哪儿,我都是中国人,孩子们也是。不过,要能在中国生活下去,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这个国家是好起来了,但是还不够。" 一年后,有一次,那位摩洛哥人司机对我说:"最近的中国人呐,不管是一直生活在美国的,还是来出差的,都认为老子天下第一,可他们自己却是好多人挤在一个房间里住,不过也就是人多逞强吧!"
白人的生活从高到低各式各样。银行的行长等年收入相当于4、5亿日元。他们不少人住在郊外超高级住宅区的宽敞的豪宅里,只有夫妻俩生活。有时他们邀请同事们或邻居们举办简单的聚会,在这里,就完全是白人的世界了。
有一天,在波士顿夜总会举办了一次经济界人士的特技慈善义演。这里也是白人的世界。一位上流社会的女士弹起了德彪西的乐曲。她已经和著名政治家离婚,身上流露出一种孤寂的情调。风度翩翩的行长与乐队一起唱歌,他的动作、表演甚至超过了专业演员。回到桌旁时,他被许多美女围拢起来。已故原众议院议长的两位上了年纪的儿子,一边像说相声一样地斗嘴,一边演唱激烈的摇滚乐,时时引起哄堂大笑。在这些互相了解的人群中,偶然受到了邀请的剧场主人战战兢兢地正在与可能成为赞助者的人谈话。
提起美国的白人,过去他们让人感到有一种要撑破西装似的饱满的精力,但是在这里,他们对人一味地表示诚恳,简直使人感到有些阿谀奉承之嫌。这里甚至飘荡着一种悲怆、哀婉的情调,他们的服饰也并不华丽。在女士们袒露出的背部肌肤上也可以看到伤痕,他们都是极平凡的人。不过,一旦黑人出来主持,尽管他是一位理智的、并不令人讨厌的男子汉,但是会场上还是不时地掠过一阵阵不融洽的沉默。
还有一次,我出席了一个表彰大会。这次大会主要是为了表彰努力协助移民融入社会的人士的。在很多桌子旁边,当晚受到表彰的人士邀来了亲友,吵吵嚷嚷。有12人受到表彰,登上了舞台,每一位都发表了同样的感激之辞,全场逐渐感到厌烦。就在这时,怪异可怖的爱尔兰裔政治家合唱队"走投无路的政治家"登台演唱。他们身穿红裤子、白汗衫,肩上挂着红色吊带。在波士顿,爱尔兰裔是老移民,他们摆出了祝贺新移民的架势。爱尔兰人由于19世纪的严重饥荒,大举移民美国。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如今已经成为美国的主流。爱尔兰本国人口400万,而在美国却有4500万。现在,本国的经济发展势如破竹,历史上曾经被日耳曼人和诺尔曼人从大陆驱赶到爱尔兰小岛上的凯尔特人,以美国的实力为后盾,终于重返历史舞台。
但是,在哈佛大学旁边的街上,一个身披厚夹克的白人在要钱。他身上挂着一块纸牌子,上面写着:"请救救流浪者!我很干净,不饮酒。"是啊,白人也是从高到低,境遇千差万别,有的早已不能安然度日了。
"文化过滤器"的网孔堵塞
美国就像是一个过滤器,能够将不同性质的东西吞下去,再把它们与西欧文明同化。不,也许不能说是整个西欧,只应该说是盎格鲁撒克逊文明吧。法国驻波士顿领事曾经说过,他在美国感到的文化冲击,比在中国和日本都大。法国也和美国一样,朋友之间无话不谈,但在公共场合,更注重形式,而波士顿的权力机构,比较封闭,不容易交朋友。
可是最近,这个"过滤器"的网孔堵塞了,美国似乎形成了与西欧不同的文明。比方说,就连我喜欢的流行音乐,最近也变得不太有新意了。我看这也是因为白人迷失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嬉皮式的"实现自我"的梦想,而知足的黑人也越来越多,歌曲失去了灵魂的缘故吧。美国依靠自由与民主维系了她的存在,但是,如果支撑她的盎克鲁撒克逊精神退化了,她还能维持迄今为止的意识形态吗?在新墨西哥州,讲西班牙语的居民已经超过了当地人口的50%。过去,美国各民族基本上均匀分布在社会上,大家都说英语,美国也因此保持了国家的一体化。但是现在,她比划分为英语圈和法语圈的加拿大更加复杂了。
19世纪以来,世界是以欧洲创立的国民国家为中心的。这是从家族到部落,从部落到贵族,又从贵族走向专制主义的欧洲历史的必然归结。国民国家拥有军队,拥有警察,拥有情报机构,拥有强大的政府。其它国家或民族就被作为殖民地。而不甘于沦为殖民地的日本,在很短的时期内建立了欧洲那样强大的国家,但在运作中失败,并在战争中败下阵来,至今仍在为国家的运作辛苦摸索。而东南亚及中亚的许多国家还在为建立国民国家而奔忙。苏联不是一个国民国家,只不过是依靠军事力量维持了殖民主义帝国的残余,当莫斯科政权衰弱后,其它民族的共和国便纷纷独立了。
美国最初也是盎格鲁撒克逊的国民国家,现在,尽管市场与联邦法是单一的,却已经是一个多民族的混合体。在美国,你就像漫步在联合国总部里一样,见到的人文化各异,语言不同,想法也不同,但美国人仍然结为一体。经济状况良好的时候,他们都会为"世界第一强国美国"而鼓掌欢呼,抱成一团。但是,如果经济状况恶化将会如何呢?最近,收入很低、无法受到足够教育的人越来越多了,经济状况恶化的时候,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是返回祖国,还是回到贫民窟去呢?
美国商店中出售的日用品是很便宜的,但加工质量粗糙,尤其是陶器、文具更为恶劣,甚至使人瞬间产生一种进了过去苏联商店的错觉,令人作呕。美国是一个民主国家,但在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过程中,就连她的财富是否也已经入不敷出了呢?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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