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大地 12 以苏联解体为社会背景的历史长篇小说
六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克林姆林宫的大厅舞台被明亮的灯光照得通亮,白色的列宁塑像威严地注视着在座的代表们。2250名人民代表坐满了宽敞的大厅,有人以感动,有人以好奇,有人以贪婪,也有人以冷笑的眼神等待着大会的开始。
与三百七十六年前的"国民集会"(刚刚起步的罗曼诺夫王朝为了体现国家团结,召开的集会)一样,这里正准备召开选举国家元首的大会。代表中既有像叶利钦、波波夫(莫斯科大学经济系教授,市场经济派,后任莫斯科市市长)、阿法纳西耶夫(时任国立历史文书大学校长,后任国立人文大学校长)这样的"异己分子",也有未经投票就当选的党官员......形形色色团体的代表们各怀心态,等待着在电视摄像头前崭露头角。尽管前一天代表们已经就议事日程达成了一致,但是他们又在神经质地担心中央委员会的官员们在背后搞出别的名堂。
右前方的大门终于敞开了,政治局委员们依次入场。如果是从前的党代会,代表们会马上跟着一同起立,拼命睁大了眼睛确认政治局委员入场的顺序(权力的序列),而现在,已经看透了政治局不再拥有实权的代表们,只是在继续无所顾忌地窃窃私语。当包括戈尔巴乔夫在内的政治局委员们没有走上舞台,而是选择在台下的一般席位落座时,会场内顿时掀起了一片嘈杂声。共产党的地位真的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了么?政治局委员们居然坐在了跟我们一样的席位上!电视还会继续转播下去么?
选举委员会委员长奥尔洛夫,等待着会场肃静下来以后,稍微低下头,大声地正式宣布:"各位苏联人民代表同志,我以中央选举管理委员会委员长的名义,依照苏联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宪法规定,光荣宣布,苏联人民代表大会开幕。"
人民代表大会开幕了。伊利亚坐在记者席上注视着会场。大会按照他事先从萨弗朗奇科那里听到的议程安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当然了,会议日程是已经事先定好的。关键的是这之后的动向。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发生各种情况的文章。政治改革也好,经济改革也好,什么文章都准备好了。戈尔巴乔夫让我们这么做。他想怎么办就让他怎么办,他会想办法收拾残局吧。
但是大会从第一天开始,就围绕最高苏维埃的选举手续(当时的最高苏维埃不像以往一样通过直接选举产生,而是从人民代表选出)、大会议事规则、最高苏维埃主席的选举等闹得沸沸扬扬。这些讨论十分复杂,加上发言人和内容形形色色,让在工厂里观看电视直播的伊布格尼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显而易见,这次大会跟平时在工厂里召开的无聊的党会完全不同。伊布格尼在一瞬间似乎也觉得这个国家已经变了,但是当听到有75%的代表来自知识分子时,他就又觉得,原来这一切又是预先设计好的,是代表们又在演戏罢了。
确实有不少代表是为了上电视,才故意自作聪明地发表提案,不过坐在记者席上的伊利亚看得出来,这里的确有少数莫斯科改革派代表在为改善发言权奋斗,也的确有波罗地海等地的代表在力争共和国的权利。大会中,在经济改革中显露出的利弊彼此对立,生动如实地体现着这个国家已经裂痕累累的当前的面貌。
大会议程好不容易进行到最高苏维埃主席的选举上。突然有一个名叫欧波兰斯基的来自列宁格勒的工程师宣布参加竞选,大会会场又一次沸腾起来。他不但要求开设宪法法院等,主张司法独立,还在发言中提及了农业政策。不过,欧波兰斯基准备周全的演讲却反而暴露了这是政府当局在故意演绎民选制度。在他的参选申请被驳回的同时,坐在电视机前的伊布格尼他们立刻开始用污秽的语言哄笑起欧波兰斯基来。
一个名叫布尔布利斯(后在1992年12月之前任国务委员会秘书,成为叶利钦总统亲密的合作者)的才华横溢的男代表推举叶利钦担任最高苏维埃主席,尽管伊布格尼他们对此并没有产生什么共鸣,但是当听到叶利钦以什么让人不解的理由推辞参选时,大家又不免失望得唉声叹气。他们心里也在想,像现在这样如同在市场里挑土豆一样选举国家元首,就在一年以前还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最终,还是戈尔巴乔夫以2210票中的2123票当选。
伊布格尼他们觉得很失望,大家互相嘀咕着,"你看看,还是原来就定好的。又是一场戏,都是编排好的。"
当议程进行到互选最高苏维埃代表时,大会又一次深刻地将已经四分五裂的国家面貌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立陶宛共和国坚决主张最高苏维埃代表不应从全体人民代表,而应该从各共和国代表团中选出,并且提出如果不能得到赞同就不参加投票。明知道在这次以保守的党官员占多数的代表大会上,无法被选入最高苏维埃的莫斯科急进改革派也要求,代表莫斯科的最高苏维埃代表要从莫斯科人民代表团中选出。但是由于他们过于独占发言权,严重地拖延了大会议程,致使原本就对莫斯科心怀妒意和对抗心理的其他地方代表心中更加滋生了强烈的敌意。
戈尔巴乔夫在最高苏维埃之上多此一举地成立的人民代表大会也制造出新的问题。有几个人站出来要求人民代表大会应该具有与最高苏维埃相同的权限。由于出来发言的大多数都是没有见过的新面孔,伊布格尼他们也弄不清到底谁才是能够改善自己生活的"真人物",结果只能像观看足球比赛一样,靠面容和职称决定喜好,讨论谁才是最佳选手。洪水般的信息,像酒精一样让他们冲昏了头脑。
结果,印刷着几百人的厚厚的候选者名单被分发到2250名代表手中。经过彻夜的开票统计,大会第三天的清晨,满脸疲惫的代表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在最高苏维埃上院的选举中,跟预想的一样,因为有大量投票反对,叶利钦落选。与叶利钦的选举结果相比,代表们更加关切的是,得到50%以上信任的人数并没有超过上院席数,因此不必进行第二轮投票。大家这才安下心来鼓掌结束。
但是,就在即将发表最高苏维埃上院的选举结果之前,大会的争论又迎来了最后的白热化。急进自由派经济学家波波夫对发言限时三分钟的规定提出抗议,指出原来的规定应该是十五分钟。对此,顾不得梳理头上仅有的几缕白发,脸上写着些许疲惫的戈尔巴乔夫主席竟然无言地表示了默许。受到严厉的批判却没有反驳,只是淡然地让轮到下一个发言的人上台,若无其事地推进议事日程。尽管这样的举动让他在伊布格尼他们眼里,只是成了一个即将被撤职的没有权力的懦弱领导,但是伊利亚却在以更加清醒的眼睛在观察这一切。
----急进自由派的发言将批判的指针指向保守派,保守派的发言又让批判的指针指向急进自由派,争论的结果各分秋色。这需要手握缰绳,得力操控两匹要分头奔向不同方向的烈马的胆魄,自己却要无伤无痛。如此下去,可要耗费不短的时间。这个总书记,没有真正的群众基础。这种走钢丝似的的操控,不知道能挺到什么时候。
单枪匹马的自由主义者阿法纳西耶夫上台发言,一副充满自信的神态引起了大家的瞩目。"我又一次重新审视了最高苏维埃的成员。我想在这里清楚地陈述这个结果。面对最高苏维埃必须解决的问题和我国困难的局势,再来看看人民代表的资质和能力,不得不承认,我们推选了一个斯大林、布里玆涅夫式的最高苏维埃。"
会场中同时想起了愤慨的嘘声和赞同的鼓掌声,伊布格尼他们在电视机前也交头接耳了一番。阿法纳西耶夫在电视里继续说下去,
"我们也可以规规矩矩地排好队,彬彬有礼地提交提问笔记(苏联时代举办演讲、讨论会等时,听众一般要事先提交预定提问的问题,由主持人从问题中挑选解答)。......但是,我们时刻也不应该忘记,是谁把我们送进了这个大会会场。他们不是为了让我们高高居上地保持行动,而是希望我们能够从根本上改变这个国家,才推选我们坐到这里。"
听了他的话,伊布格尼他们放下心来,用看待战友的眼光,彼此点头称赞。这个男子汉,话说得很有骨气。
接下来,波波夫又站了出来,呼吁不要只代表地方,应该建立涵盖整个国家的人民代表团体。这让伊利亚吃了一惊。他这是在号召全国的急进自由主义派团结一致,尽管他们也支持改革,却和戈尔巴乔夫保持着距离,因此可能会变成类似危险的在野党一样的存在。
----他们预想到自己不可能被选入最高苏维埃,因此开始恶意中伤,来做自我宣传。夺取戈尔巴乔夫的口号,用批判改革还不够、还不充分来煽动人民的感情,以夺取权力。这跟我说的不一样。不是我讲的"到人民中去"。而是像布尔什维克革命一样的东西。只是想用社会来实验自己的理论、自己的主张。
但是伊布格尼他们并没有理解波波夫发言的重大性,只是对他的不悦耳的声音和不是典型的俄罗斯人的相貌(波波夫是古代移居到俄罗斯的希腊人的后裔)没有好感。至今积攒起来的不满,在波波夫的脸上乖僻地表现出来,他的发言没有让他们感觉到对自己的关心,因此并们有唤起他们的共鸣。
波波夫接着说下去,"最高苏维埃的选举,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想当然地又是党代表取得了胜利。在这个会场,要夺取胜利并不是非常困难的事。但是到底谁能战胜这个国家的通货膨胀,战胜空空荡荡的商场,战胜指导层的无能?这才是应该关注的问题。我们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聚集到这里。......如果有人认为,在机械式的投票和借助多数派胜利的力量建立的最高苏维埃和其他机关手中,能够改变这个国家的状况,那么他就是大错特错。党官僚在权力的椅子上坐了几十年,其结果就是让我们走进了死胡同。如果党官僚又要把人民推选的代表从解决问题中关在门外,来支配这个国家,我可以明确地这样说,你们什么也做不到。"
尽管伊布格尼他们对波波夫一副知识分子自以为是的样子没有好感,却又被他的发言内容有所感染,开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这个家伙说不定会是自己们的伙伴。
接下来发言的是卡累利阿的农场长斯特潘诺夫,"莫斯科的代表们利用我们,试图让人民与大会敌对起来。......我们很清楚,需要修改很多法律,宪法也需要认真地思考。但是,这一切不可能一口气全部完成。......莫斯科的代表们却在用什么承包制(苏联时代末期,对农场和工厂设备的一部分实行对外承包,以力争提高生产效率)、什么合作协会,试图混乱全俄罗斯、全国人民的头脑。不问人民的意见,直接将这些想法拿进政治局、中央委、政府的不正是你们么?......请你们不要忘记莫斯科不是全部的人民。......你们今天向大会提出要创建党派,已经超越了常轨。请你们恢复理智。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现在必须要做的是让人民吃饱肚子,重振经济。但是你们却企图分裂大会,逃避真正需要讨论的问题。"
伊布格尼他们这才回过了神,跟着鼓起了掌。好险,又差一点儿被知识分子们骗了,真是不能放松警惕啊。
莫斯科电影学院院长阿达莫维奇呼吁由人民监督所有国家权力机构的重要性,提议建立总统弹劾制度。伊布格尼他们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不太明白它的意思,交头接耳地互相询问起来,有人说这是死刑的意思,更让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到头来,这个词也被戴上了"知识分子嘴里的词"的帽子,大家决定不去管它了。
伊利亚坐在记者席上思考着。这次党代会从表面上看,代表们似乎在人民大众面前实现了自由地辩论,可以说民主主义向前前进了一步。但是,就这次大会本身而言,它原本就是由上而下"指示"诞生的东西,从调动人民的自主性方面看,是不充分的。
伊利亚也知道,人民的确在为克林姆林宫在眼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而兴奋不已,兴致勃勃地对政治家评头论足。但是他觉得,在共产党很明显已经靠不住的今天,大众似乎又在等待什么人成为自己的下一个救世主,并没有改变基于被动心理的行动。当他看到,学院会员利哈乔夫、列宁格勒的阿列克谢主教一边呼吁文化和宗教的重要性,一边却保持着靠近政权的基本态度,始终不过是在要求获得活动预算的时候,伊利亚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人民还是跟以往一样,并不想主动地站出来,而是期待有谁可以"让一切都好起来",所以才会让野心家有机可乘。让他们开始做梦,做梦自己也有可能当上总统。手握权力,为所欲为地操纵政治。对,就像以往由共产党的官僚说了算一样,今后由自己说了算。这就是他们嘴里所说的自由。就是他们所说的给地方必要的权限,给个人必要的权力。如果这就是我所想要的苏联解体,那么伊利亚,你可真的成了一个大好人啦!
伊利亚的脑海里浮现出每一个百姓争相嘶喊"我是总统!"的混乱局面,不禁厌恶地摇了摇头。群愚和混乱,难道等待着我们的会是这些么?
但是伊利亚没有时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聊的发言也好,蛊惑煽动也好,他都必须认真地做好笔记,把自己在现场的第一感受如实地记录下来。大众已经逐渐厌倦了冗长的辩论,他们需要的是简洁而具体的报道。
伊利亚这些记者们,一到会议休息时间,便纷纷争相奔下楼梯,忙着在嘈杂的大厅、吸烟室、洗手间里,抓住大会代表进行采访。敏感地读解到代表之间的亲属关系、师徒关系、敌我关系以及在辩论背后秘密进行的交易的记者们开始迅速地蹿红。莫斯科通讯社的特列季亚科夫、霍斯塔尔斯基、基谢廖夫,共青团真理报的尼克钦斯基等著名记者(之后,直到普京时代,一直活跃在新闻界的只有特列季亚科夫)迎来了自己的时代。
夜深人静中,伊利亚驾驶着自己的旧拉达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一座座古罗马式的威严建筑从眼前匆匆闪过,被初夏的雨水淋湿了的马路迟钝地反射着黯淡的路灯光。
----在这个国家,制作新闻的已经不再是媒体,而是局势本身,还有政治家们。无论我明天去不去参加人民代表大会,事情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伊利亚突然感到十分疲倦和无力。新闻媒体正在从政治的主体变为政治的对象。
大会在最高苏维埃成员的选举过程中,权力的争斗决出了结果。在剩下的会期里,戈尔巴乔夫作了报告,大家又针对这个报告进行了讨论。代表们逐渐已经腻烦了辩论,将议程交给了冷漠的卢克亚诺夫(最高苏维埃委员长,原为戈尔巴乔夫的盟友,后在91年的政变中背叛了他)等党官僚。伊布格尼也从第四天起不再端坐在电视前,但是至今看到的情景,却像没有熄火的木炭一样,在他的心里放射着红色的光辉。
----说不定,我们也会......。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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