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大地 2 ---以苏联解体为社会背景的历史长篇小说
约定之地
一
震动心弦的烟花声和百叶窗外弥漫的春天的信息,让伊利亚睁开了眼睛。
今天是劳动节。
一个经过了漫漫长夜后的劳动节。和以往那些在明媚的阳光下,向老功臣们歌功颂德的仪式不同,今天是我们戈尔巴乔夫的第一个劳动节。
"伊廖沙,起床了!要迟到了!又要挨书记的批评了。"
耳边传来了柳芭的声音。普斯托洛夫算什么,人渣罢了。一个只会看领导的脸色,装腔作势的男人。看他的职务,好像是个了不起的布尔什维克,说到做人,却是卑鄙透底了。
"伊廖沙!快起来!伊利亚・伊万诺维奇,起来呀!上学要迟到了!又在装伊利亚・穆罗梅茨么?你要懒到什么时候?"
是奥丽加的声音。二十年前刚刚来到莫斯科的伊利亚,躺在伊戈尔舅舅家温暖的床上。问我要懒到什么时候?当然是到三十三岁,像伊利亚・穆罗梅茨那样。讨厌的奥丽加,总是装出一副姐姐的模样。你是赢不了我的。不管你有多聪明,多逞强。
"伊廖沙!怎么又睡过去了,你总是这样。"妻子柳芭掀起盖在伊利亚身上的毛毯,看着丈夫只穿着内裤,长满了体毛的双腿,有些害羞,充满幸福的微笑着。
一九八五年五月一日清晨,灰蒙蒙的天空下,下着雨,伊利亚带着家人去参加五一集会。不仅他自己非常关注这一年的劳动节,柳芭和女儿尤利娅也嚷着要去亲眼见见"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
"一个乡下来的毛孩子能折腾出什么来?嘴上说的好听而已。现在先迎合他,过不了两三年,他自己也会明白的。"
尽管工作单位《莫斯科消息报》报社党委书记普斯托洛夫泼着冷水,伊利亚却对这个最近四、五年快速展露头角的年轻领导人,给予着很大的期待。
伊利亚一家在捷尔任斯基广场找到了报社的队伍,伊利亚用热情的招呼声敷衍着自己的迟到,钻进了队伍。五月的春雨如同洗礼一般冲洗着游行的市民,尽管被淋湿的头发贴在头上,尽管举着雨伞,人们的脸上却洋溢着明快的神情。这一年的游行,不是从军队而是从工人的队伍开始,这也是戈尔巴乔夫实行的新政策。不,应该说这个国家又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红场挤满了人。就在克林姆林宫大钟的时针即将转向10点之际,头戴礼帽、身着外套的戈尔巴乔夫伴着阴沉着脸的吉洪诺夫主席,突然出现在列宁墓上方。人群中响起了掌声,台上的戈尔巴乔夫和吉洪诺夫也鼓掌回应。广场中突然奏响了嘹亮的号声,手捧花束的少先队员们奔跑着登上了列宁墓。
在扩音器中"工人阶级的节日,劳动节,万岁!乌拉!"高亢的口号声后,广场中响起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怆》进行曲。
"苏联共产党万岁!乌拉!"
"卫国战争战士万岁!乌拉!"
"在社会主义竞争下,成功完成第十一个五年计划的工人阶级万岁!乌拉!"
伴着雄壮中洋溢着几分悲壮的苏联进行曲,聚集在广场的人们穿过身着便衣的警察队列,开始了游行。扩音器中不断播放着劳动节的口号,带领将军们的戈尔巴乔夫在台上微笑着向大家挥着手。
----乌拉!乌拉!这是重新恢复了活力的新苏联!再见了,老古董们。现在是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国家即将脱胎换骨。
"妈妈,爸爸,快看。那就是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太棒了。"
十四岁的尤丽娅涨红着脸,用手指着列宁墓的方向。
----今年我正好三十三岁。虽然不是穆罗梅茨,却觉得仿佛才真正长出了手脚,刚刚可以堂堂正正地走路。
尽管那天游行回来后,伊利亚与同事们在总编的房间里,围着不幸轮到值班的谢尔盖,畅饮了一个下午,晚上全家人还是照旧拜访了伊戈尔舅舅一家。伊戈尔家住在距离谢韦里亚宁车站步行不到十分钟,和平大街后侧安静的住宅小区里。装有秋千的小公园对过,是舅妈薇拉任职的中学,静静地伫立在等待发芽的树丛中。
走进楼门,光线忽然暗下来,乘坐浅棕色的电梯上到五层,铺着青色瓷砖的电梯间,让人不禁想起医院。在壁砖斑驳的走道旁,是伊戈尔舅舅家简朴的木门。
生在旧教徒之家,父亲是因反抗苏联当局被枪杀的富农。伊戈尔在当上国家计划经济委员会副科长以前,经历了许多事情。年少时的一天,摆着国王的模样,到那诺夫卡地区视察的党委书记,忽然看中了伊戈尔,提出要把他收为养子,并提拔作共青团地区书记。阿加菲娅开始并不同意,但是不久她就忍住眼泪,用双指在胸前画着十字,把伊戈尔送出了门。
"我的孩子,这也是一条侍从上帝的路。不过,你要记住,暂时不要再回村里来。"
斯大林去世后,中央人事大幅变动,伊戈尔跟随被提拔的养父,来到了莫斯科。在他心里,就像阿加菲娅说的那样,为人民和党献身,就是侍从上帝。然而,与布尔加宁关系密切的养父不久就被赫鲁晓夫划为斯大林派,赶出了中央组织,伊利亚晋升的道路也走到了尽头。尽管他的正直和清廉深得部下们的爱戴,对于同事和上司来说却如同不留痕迹的清风,职务作到副科长以后,就再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地位又算什么。只要有家,有深爱的家人一起生活,地位根本无所谓。
推开粗糙的木门,圆圆的脸,个子矮小有些中年发福的薇拉舅妈满脸微笑的张开双臂站在面前,"欢迎回家。"尤丽娅径直扑向薇拉,薇拉夸张地一边退后着身子,一边抱住尤丽娅,盯着她上下打量,和往常一样在嘴里重复着,"我的小鸽子,我的美人儿,又长高了。"
伊戈尔舅舅面带严肃而和蔼的神情,走出客厅,奥丽加也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走出厨房,与伊利亚一家拥抱着打过招呼。走进门口狭窄的走廊,左侧先是厨房,然后是客厅,奥丽加的房间在走廊右侧,最里面是伊戈尔夫妇的卧室。尽管四处堆放的书籍显得有些凌乱,厨房里飘出的俄罗斯饺子的香味,却让整个房间里洋溢着浓浓的家庭气息。客厅墙上挂着伊戈尔从土库曼买回的廉价波斯绒毯,绒毯下面伊利亚曾经睡过的床上罩着被单,现在成了家里的沙发,却也挤不下四个客人。
有些褪色的花纹壁纸下,放着已经掉漆的苏联钢琴,上面摆着伊戈尔夫妇有些土气的结婚照,还有伊利亚、奥丽加儿时和尤丽娅出生时的照片。伊戈尔椅子上面的白漆手工画框中,镶着他自己画的草原风景。花边窗帘旁,苏联制"鲁宾"牌电视机和日本制收录机有些不合时宜地诉说着二十世纪廉价的机械文明。
涂满蜂蜜刚刚烤好的泛着油亮的俄式小馅饼、鲟鱼片、有些风干的火腿、薇拉自己用别墅收获的黑莓做的果汁和野草莓果酱、核桃黑甘蓝沙拉,光是这些前菜拼盘,已经把餐桌摆得满满腾腾。
女人们一边在厨房里继续准备晚餐,一边热闹地唠着家常,话题从今天戈尔巴乔夫的风度翩翩,到尤丽娅优美的芭蕾舞姿、最近市场蔬菜的种类......。
"怎么样,尤丽娅?已经不做'清晨体操'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奥丽加逗着尤丽娅。儿时的尤丽娅,曾经因为一边听着伊利亚哼唱的维索茨基《清晨体操》,一边模仿着电视里播放的广播体操,受到过全家人的一致喝彩。
"怎么样,最近?工作顺利么?"
伊戈尔坐在椅子上,向正看着钢琴上的照片的伊利亚问道。
"还行。舅舅,戈尔巴乔夫上任后,世道真会好起来么?先是找部长们谈话,接下来该轮到总编们了吧。普斯托洛夫之流,已经开始心惊肉颤了。昨天在走廊里碰见他,居然主动跟我打了招呼。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啊,你说你们那个党书记?他也怪可怜的。"
"的确可怜。以往的我们可怜,那个可悲的男人更可怜。他也能叫人么?"
"伊廖沙,态度不要太傲慢了。那个党书记也是长年工作过来的。"
"长年工作?他什么也不干!只会为了保住地位,踩着别人的肩膀,拍领导的马屁!"
伊利亚不禁想起了刚刚进报社时的情景,忽然喊到"那时候简直就是大牢!",攥紧了拳头砸在键盘上,房间里想起了不和谐的琴声。
"吃饭了!"薇拉舅妈一边跟以前一样,热情地叫着大家,一边用双手端着盛满了热气腾腾饺子的大盘子,走进了客厅。尤丽娅高调哼唱着小号曲《帖木儿和小伙伴》,跟在迈着军步的奥丽加身后。伊利亚的妻子柳芭跟往常一样,有些羞涩地走在最后。
伊利亚拔开西班牙红酒的木塞,伊戈尔举起酒杯准备开席。家里以往的祝酒辞总是一句话:"为了大家的健康和祖国的繁荣......",今年的伊戈尔却好像事先想好了一样,毅然说到,
"为了新祖国!愿上帝保佑戈尔巴乔夫!"。
尽管听到伊戈尔毫不掩讳的提起上帝,大家有些吃惊,还是举起了酒杯,跟着一起说到"为了新祖国!愿上帝保佑戈尔巴乔夫!"
伊戈尔闭上眼睛,拿着酒杯静静地唱到:"我们的战士。在黑暗的夜晚和勇敢的人民一起,保卫莫斯科。无论敌军多凶猛,我们都会奋力战斗,保卫我们的首都"。
年轻时曾经上过战场的伊戈尔忽然哼唱的这首歌,不禁让家里人忽然肃静下来。为什么他突然唱起了保卫莫斯科?难道他对祖国的未来有什么不祥之感么?
薇拉大声地招呼大家用餐,家里这才恢复了热闹的气氛。无论怎么说,我们的苏维埃联邦都是伟大的国家。广阔的领土,丰富的资源,而且人民都在各得其所的工作。一直开着的电视里传来了晚间新闻《时代》高亢的主题曲,打着雨伞的男女主持人开始了劳动节报道。
"克林姆林宫墙壁上妆点着联邦全部共和国的徽章。中心是象征着联邦各民族团结一致的苏联国徽。劳动者光荣地行进在队伍最前列。红场中的全国人民代表----老党员、老战士、先进生产者、文化活动家和青年代表,正在与台上来自各国的来宾共同庆贺五一劳动节。"
"在努力克服困难的精神和科学进步下,伟大的劳动阶级在五一之前顺利地完成了第十一个五年计划!"
在随后游行录像中,伊利亚发现了自己一家的镜头,高兴地大叫起来。一边前进,一边向摄像机挥手的女青年、坐在爸爸肩上的孩子......。"愿全世界的孩子们和平、幸福!"播音员大声地朗诵着。
伊利亚不由得想起了刚刚从那诺夫卡来到莫斯科,第一次参加"莫斯科劳动节"游行的情景。马涅什广场、红场、克林姆林宫。那时候,伊利亚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古罗马的主人公。
电视里没完没了地播着对参加游行的老战士、工人的采访。参加过二战的老战士们胸前挂满了勋章,有二十多个吧。这些普通的退休老兵们,满目沧桑地回首着往事,堆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坚强的神情。
一个集体农场工人,站在拖拉机旁,对着摄像机,努力地背诵着拼命记下的台词,"我们这里以前日子过得不好,主任来了以后,领导我们盖房子,建立生产队制度,才有了今天。今年雪特别多,天气也好,明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发言永远都是老一套。不过,听不到这样的发言,好像就不是劳动节。现在,领导人年轻了,今后,五一也会变得不同以往。有想法的年轻人会轮流说着自己的梦想。
节日的餐桌比平时更热闹。薇拉舅妈照旧从自己任教的中学说起,然后回忆似的慢慢地聊起伊利亚和奥丽加还在中学读书时的事,她一开始说到伊利亚从农村刚出来时,闹过的笑话,尤丽娅就会摆出自己战胜了父亲的神情,引得大家一片大笑。话题说到单位里顽固的保守派时,奥丽加和伊利亚就会开始辛辣的讽刺取笑,最后以哄笑收场。
"真是些让人没办法的人。不过他们也是人啊。"
尽管尤丽娅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也跟着说,"今后也需要新的努力。"奥丽加故意问道,"比方说,怎么努力?"。尤丽娅稍微想了想,说到,"刷牙时要关掉水龙头。"又引起了大家一片大笑。
尤丽娅有些下不来台,涨红了脸,紧接着说到,"这是戈尔巴乔夫说的。以前不是没有人教过我们这些么?"
酒席上柳芭没怎么说话,一直微笑着照顾着大家。和伊利亚结婚以来,在胜过男人一筹的奥丽加面前,她总是觉得有些自卑,似乎总是在被奥丽加审视着,自己能不能配得上伊利亚。把这些看在眼里的薇拉今天也和往常一样,总是会意地称柳芭是"世界上最好的媳妇"。
正在大家品尝着奥丽加从小拿手的巧克力炼乳蛋糕"接吻"时,耳边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烟花声。尽管这是每年必有的节目,还是吓了大家一跳。从还有些寒冷的阳台上向四周望去,市内各处升起的烟花与妆点着彩灯的克林姆林宫相映生辉,远处传来了市民的阵阵欢呼声。
在尤丽娅兴高采烈地说完今年少先队露营地地点,用吉他自弹自唱《鼓声鸣奏》和《永远的太阳》以后,伊利亚一家才走出了伊戈尔家门。公共汽车沿着和平大街一路向北行驶在夜晚的莫斯科城中。在伊利亚脑子里,响起了奥库扎瓦伴着吉他乐的低沉的歌声。那是大学时代,伊利亚与伙伴们经常唱的一首歌。
我已没有超越灾难的力量,
绝望支配着我的心,
坐上已经开动的蓝色公共汽车,一辆偶尔开过的末班车。
最后一班车,前进,前进,
穿梭在林荫道,
在黑暗中拯救破碎的心。
这时候想起这首歌,看样子我也老了,伊利亚在心里苦笑着。充满着忧愁的奥库扎瓦的歌声,已经属于过去。这个国家不是正在面向复兴,充满活力的前进么!前进!只有前进!
伊利亚与伊戈尔舅舅在山道中前行。这是哪里?是被白雪覆盖的高加索山?还是瀑布和湖水相连的乌拉尔山?平缓的瓦尔代丘陵?不知为什么,伊戈尔好像在开玩笑似的躺在路傍的棺木里。伊利亚想要拉起舅舅,笑着伸出手,棺木上却盖着棺盖,用铁箍紧紧锁着。棺木中传来了舅舅低沉的声音。
"伊利亚。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今后就交给你了!"
"舅舅!舅舅!舅父!"
伊利亚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捆绑住了身体,无力地大叫着睁开了眼。坐在旁边的柳芭丝毫没有察觉到噩梦惊醒的伊利亚,静静地打着瞌睡。
二
伊利亚觉得最近几年自己变了许多。好像传说中的英雄伊利亚・穆罗梅茨,到了三十三岁才长出手脚,终于可以用自己的腿站稳脚步,用自己的手做想做的事。在他心里对未来有着淡淡的期待。
自从那诺夫卡家里的牛被牵走,转学到卡巴尼罗镇上的小学,伊利亚一直在反抗着什么。俗不可耐的"良家子弟"、只会看校长和党委员脸色的老师......。伊利亚能够考入莫斯科大学,完全是托了舅舅在国家计划经济委员会工作的福。人们一听到这个组织的名字,眼前就会浮想起莫斯科大道上那座巨大的灰色建筑物,期待着可以与坐在里面、操纵着巨额国家投资资金的"高官"拉上关系。这才对素日放纵的伊利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一马。
面对说出不想上大学的伊利亚,舅舅严肃地呵斥说,"就当是为了你去世的母亲!如果你想改变世界,就怎么也要拿到大学学历!"。然后不容分说地把他送进了新闻系。
伊戈尔相信,那个堂堂正正的系主任,一定可以把伊戈尔带成才。
当时的新闻系刚刚搬到莫霍瓦街。走进大厅,庄严而宽阔的希腊式圆柱楼梯映入眼帘,高高的大堂里,充斥着学生们热闹的嬉笑声和开放的空气。系主任扎斯洛斯基的办公室充满着没有官僚气的学术气氛。杂然地堆放着书籍和资料的房间,永远敞开着房门,总是有学生们不间断地进进出出。
"光是学习、读书,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新闻记者。记者必须具备无论如何也要向社会倾诉自己意见的强烈冲动,和可以吸引读者的写作才华。其他的,只有在工作中自己领悟。"这是扎斯洛斯基的观点。
"那么,不是不需要新闻系了么?"。
面对学生的提问,扎斯洛斯基挠挠头说到,"也许你说的不错。不过,可以在大学里悠闲地学习五年,也并不是坏事。"
正是这位系主任,在政治学习的集会上,却滑稽地板着脸,向学生们做着"正统地"讲话。他在以这种方式告诉学生,所谓的意识形态是多么滑稽可笑,同时也在以此蒙蔽着当局,以维持系内自由的学风。他有时会大胆邀请勒瓦达教授到新闻系作关于社会学和舆论调查重要性的讲座,这在当时还十分罕见。
在这种优越的环境下,伊利亚不仅学习了新闻出版的专业知识,还通读了希腊文学、美国文学、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等等,所有可以接触到的文学作品。不过,伊利亚在大学期间并没有做到每天伏案攻读。埋藏身体里的男子气从他的嘴里溜出来,化作歌声奔涌而出。从阿加菲娅外婆那里记住的勇士歌,描写俄罗斯原野、河川、森林的即兴诗,如同儿时的夏夜,草原尽头传来的动人心弦的吉普赛乐曲,让伊利亚拨动着琴弦。
在新闻系古老的建筑后面,有一个小公园。伊利亚和朋友们怀着憧憬和讽刺之情,把它称作"菩提树"。他们时常一边喝着从附近的红军商场买来的廉价酒,一边在这里大声地喧闹。 尽管伊利亚生在旧教徒家庭,却十分喜欢喝酒。只要不给旁人添麻烦,不用伪装自己,喝点酒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旁边亚细亚非洲大学前,有一个因为总是聚集着临考前神经紧张的学生,被大家笑称为"精神病院"的小广场。和聚集在那里的嬉皮士一起,这些未来的新闻记者们,在女友们半真半假的娇声下,伴着伊利亚糟糕的吉他,吟唱着维索茨基、奥库扎瓦的歌曲。大学共青团书记的眉头皱得越紧,他们就越闹得来劲。
如此放荡的伊利亚之所以没有被学校开除,完全因为他是大学冰球联赛的明星选手。加上系主任扎斯洛斯基圆滑地周旋在在大学共青团组织和体育部之间,庇护着伊利亚。把不顺眼的对手按在球场的围栏上,用尽全身的力量轮打冰球,然后和死党们畅怀狂饮,忘情地弹过吉他,伊利亚这才觉得被堵住的心情有点儿轻松。
不过,在伊利亚他们肆无忌惮地在自己编辑的学生新闻创刊号中写下,"要遵从到什么时候?苏联怎么了?党怎么了?我们是人!"的时候,系主任严厉地训斥了他们。
"你们以为自己还是孩子么?如果觉得怎么闹都没事,就大错特错了!"
沮丧了一段时间之后,伊利亚和伙伴们在那一年的夏天,开始了流浪的旅程。身穿褐色长裤、脚踏凉鞋、肩背吉他、满脸胡茬的伊利亚,头戴旧草帽、少年秃顶却充满着斯拉夫式柔情的萨弗朗奇科,加上身穿褪色衬衫、毛边牛仔裤的矮个子犹太小伙子阿波罗。
"阿波罗,竖琴!"
听到萨弗朗奇科的招呼声,阿波罗弹起了自己在木棒上穿过钢丝做成的"竖琴",加上伊利亚的吉他伴奏,三人傍若无人地喧唱着马尔夏的歌。时而还用蹩脚的英文唱着鲍勃•迪伦和詹姆士•泰勒。
从坦波夫到敖德萨,再从敖德萨到卡卢加。他们随意地搭乘着农场的拖拉机和路过的卡车,偶尔还会光顾拘留所。在城边的啤酒吧里,争论着凯鲁亚克和金斯堡,在车站旁搭讪着流连的舞女,他们就这样随心所欲地游荡在夏日的苏联各地。
让以"寻找真正的自己"为由,效仿嬉皮士开始流浪的三人从梦中醒来的是卡卢加的一个肮脏的小酒馆。一个身穿旧衣工人模样的男人,盯着放荡不羁的伊利亚他们,狠狠地向地下吐了一口口水,轻蔑地骂到,
"寄生虫!还算是俄罗斯人么!"
这一回,三个人心里才真正受到了打击。
伊利亚耳边回响起外婆阿加菲娅常说的那句话,"是好是坏,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分清。只要能做到这点,你就可以在上帝面前堂堂正正的活着。"
秋天"挖土豆运动"结束以后,三个人开始拼命学习,不久就开始崭露头角。
上了五年级,国际系那些"出身良好",准备踏上已经铺好的驻外特派员之路的学生们,也不再流连于亲戚家公寓里召开的伪善而腐败的派对,纷纷走进了神秘的克格勃学校。两三年以后,这些人会忽然出现在某家大报社。他们眼神变得如同死鱼一样,闪烁着已经出卖了灵魂的人所特有的无机之光。
伊利亚所在的国内政治系中,也有很多学生为了寻找毕业后的出路,逃脱被分到地方工作的命运,从三年级便开始主动到各报社、电视台实习,做点儿校对工作,或是接手一些简单无聊的采访。最后,与周围想法、做法不同的人,往往将被排挤出门。五十年代后期,年轻人们还在热情地讨论着共产主义的美好未来,开拓边疆和宇宙计划。到了伊利亚上大学的年代,大学里剩下的只有表面平静下的伪善和盘算,冷漠的犬儒情绪,如同死水一般浑浊地停滞在那里。尽管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马克思列宁主义不过是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而已,却没有人敢站出来批判这个十九世纪诞生的思想。对于学生们来说,唯一的目标是留在莫斯科工作,过上"好日子"。
新闻系共青团书记伊万・涅波穆尼亚奇,在犬儒主义的殿堂里,可谓已经达到了一定的艺术境界。他先用书记的地位把朋友的女友搞到手,再让这个女人勾引外国留学生,然后秘密报告给公安局,来提高自己的成绩。如此卑鄙之举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有些蓬乱的金发,白净的额头下一幅眼镜,在这张温柔的知识分子面孔下,隐藏的是冷酷的蛇蝎之心。
一天,伊利亚在宿舍的走廊,与伊万争执了几句后,狠狠地揍了他两拳,大声骂道,"在农村,共青团都是爬在地上照看大家的生活,到了莫斯科,你小子简直狗屎不如!"
这件事被大家戏称为"莫斯科大学水门事件",不久就传遍了学校。耐于伊利亚的人缘,伊万只有无可奈何地咽下一口气,在心里却埋下了深深地仇恨。
1974年伊利亚大学毕业,靠舅舅的关系,被分到《莫斯科消息报》工作。
《莫斯科消息报》是苏共中央的对外宣传机构,为了渲染报道自由的气氛,政府费心地经营着这个伪装的媒体。尽管报道从并没有触及实质,但是由于其内容从表面看,似乎是在客观地指出苏联社会的各种问题,受到了驻莫斯科外籍人士的广泛注目。
经管消息报只是一家小报社,却有配有专门的支部书记,从而也成了提前退休的克格勃干部们的热门下插窗口。书记普斯托洛夫一边奉承着主编,一边在背后一字不漏地向中央委汇报着他的一举一动。不仅如此,普斯托洛夫还通过密告,掌握着记者们的私生活,左右人事安排,控制着记者们的前程。
伊利亚这些刚刚入社的新人们被指派担任老评论员的助理工作。这些三十年来一直对中央委言听计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我的评论员们,似乎觉得自己就是超级大国苏联和牢固的共产党统治体制本身,充满着毫无缘由的自信和傲慢。伊利亚每天早上踩着时间来到报社,先是用剪刀剪开前晚堆积的塔斯社通信稿,然后按照内容分类,再附上概要交给评论员。
分配到外信部的家伙们,则有特权每天可以阅读苏联新闻社驻外特派员发来的40厘米厚的国外报纸、杂志概要。因此,根本不把伊利亚所在的"无知内政部"放在眼里。除了像《真理报》那样布尔什维克的机关报纸以外,内政部门在报社中的地位都不高。
但是看着外信部的家伙们,不过是参考评论员们拼凑自己写的新闻概要原稿,写一些抨击美国扩军政策的文章,就可以驾着自己的车子潇洒地去郊外别墅小住,伊利亚心里不免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疲倦和无力之感。尽管也有少数保持着锋利笔锋的德高望重的老评论员,但是更多的不过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电视采访经历,在房间中粘贴着名人照片的保守派平庸之辈。
刚毕业的记者们只要掌握了一定的套路,就会被认可已经"成熟"。只要把分派的小工作按部就班地做好,就可以在这个充满虚伪和欺瞒的共同体中混沌度日。"不做不合适的事!不做多余的事!不踏出负责范围半步!"。这种心照不宣的规则如同一张无形的蜘蛛网,罩在伊利亚这些新人的头上,吸吮着他们的精气。
到了周末,伊利亚和柳芭经常带着还小的尤丽娅到家里附近的公园散步。秋天的金色日光穿过茂盛的枝叶,温暖地洒落在手推婴儿车的老妇的长裙上,如同皮萨罗的绘画作品一般,被染成了斑驳的彩虹色。
人们虽然有着各种不满,这些抱怨也可以在揶揄的笑话中一笑而过。新买的电视机刚看了两天就坏了?楼房里的电梯又停了?商店里的香肠已经断卖三天了?这算什么,有党、有国家养活我们。伟大的祖国。和脑梗塞的书记一样,我们不是各得其所么?
"为什么就这么和平呢?"
"听起来你好像在厌恶和平,伊廖沙。"
"大家就愿意像现在这样么?就这么下去,什么也不想要么?"
"想要什么?我们不是电视机、汽车,连别墅都有了么?"
"我说的不是这些。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憋得慌。"
"要全家人一起过日子,就得忍耐。伊廖沙,你已经不是学生了。"
伊利亚有一种冲动,总是想在无法大施拳脚、充满着腐臭的安全感中,大声呐喊,净身而出。莫斯科没有草原!没有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伊利亚想起了大学时代"挖土豆"运动时,去过的古战场博罗金诺平原。那是即将入冬的九月份,学生们在没有暖气的农场木屋中渡过了六周时间。整天蹲在拖拉机身后,往手提的篮子中捡着土豆。一脸酒气的农民们,用眼睛斜楞着学生们。在通天般宽阔的博罗金诺平原捡着土豆,却差点儿没撞在胜利纪念碑上。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篝火里烤熟的土豆,成群的蚊子,吉他声,歌声,古龙水的干杯声......
啊,简直快要窒息了。难道我就这么过一辈子么!
伊利亚三十岁那年的秋天,似乎要永远当政下去的勃列日涅夫书记终于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在后任安德罗波夫的安排下,巴夫梅鲁金成了《莫斯科消息报》的新总编。勃列日涅夫时代,巴夫梅鲁金曾因为在《真理报》上批评贪污事件,被当局排挤,调任到布拉格《世界与社会主义诸问题》杂志社。当时这部杂志,聚集了很多被排挤调任的优秀记者。巴夫梅鲁金喝着捷克的啤酒,高谈阔论,已经敏锐的批评精神被磨砺得更加锋锐后,回到了莫斯科。
七十年代,苏联运用缓和政策,在全球能源危机中加大石油出口,在外交上赢得了胜利,勃列日涅夫也走到了政治生涯的顶点。七六年他因病退居二线,缓和政策带来的巨大利益被均分到军工、燃料能源部门和一直亏损的农业部门。在"互相帮助"的原则下,苏联树立了统治阶级均分利益的体制结构。
安德罗波夫上台后指出,正是源于这种体制,才造成了社会的停滞和腐败。他把呼吁民众重振国风的任务交给了媒体。巴夫梅鲁金为了掌握报社内的权力力量,没有找老评论员,而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伊利亚这些新人。
伊利亚全心投入到新工作中。他先从调查读者投诉开始着手。以往这些告发政府干部营私舞弊的投诉,如果没有党支部的同意,根本没有人去调查实情。或是被原封不动地转给被投诉者本人后销声匿迹,或是以此为由开始对投诉者施行打击报复。但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干部,如今却成了落水狗。只要是勃列日涅夫派系的人,就可以纠察到底。党组织允许的范围很大,新闻媒体借此之机,掀起了反腐败运动。
政府干部挪用建筑材料,为自己建别墅;莫斯科某知名食品店店长倒卖店里的商品,贿赂取缔干部逃离法网;法院裁判员迫于上级政治压力,扭曲判决......伊利亚一件接着一件地用实名刊登报道,一扫原来放荡不羁的作风,不断地到各地出差。
妻子柳芭一边为丈夫的变化高兴,一边又有一种似乎被抛弃的失落,变得偶尔会闹点儿脾气。
"为什么只有你一定要这么拼命的工作?你不是被什么人利用了吧?聪明的人不都在默不作声地观察潮流么?"
尽管柳芭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一字不漏地热心地看着丈夫每次写的报道。
表姐奥丽加也经常为伊利亚提高新闻线索。她原是一名高中社会科教师,后被提拔为N地区党委政治部委员,在工作中掌握着地区内部发生的种种事情。她所在的部门经常会接到群众举报信,奥丽加时常会把在党委手中束之高阁的举报信偷偷交给伊利亚。
纸面上设立了"《莫斯科消息报》举报!"专栏,博得了社会的广泛关注。特别是伊利亚的报道,以其热情洋溢的文风和挖掘社会根本问题的敏锐着眼点,最为读者青睐。为此,他的文章几次被评选为"月度优秀报道"。每次拿到一百卢布的奖金,他都会与伙伴们畅饮一顿。被伊利亚报道的腐败事件,之后接二连三地被检察当局检举,更为他的势头推波助澜。
如此一来,报社的书记普斯托洛夫也越发对伊利亚无可奈何。普斯托洛夫早就盯上了一贯不把党组织放在眼里,又曾因为殴打团委书记伊万,被大学共青团同盟通报过的伊利亚,准备把他赶出报社。他还在背地里偷偷收集负面材料,等着"教训"伊利亚的时机。那时候, 安德罗波夫总书记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是街巷皆知的秘密。
安德罗波夫去世,保守派契尔年科接任总书记时,普斯托洛夫觉得自己等待的机会好像已经来了。安德罗波夫去世的第二天,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光辉灿烂。然而,谁也无法阻挡时代的进步。总编巴夫梅鲁金把赌注下在安德罗波夫派系上,悄无声息地在戈尔巴乔夫政治委员周围筑起自己的人脉。
----戈尔巴乔夫,一个即使违背了中央的指令和先例,也能让斯塔夫罗波尔市民自己行动起来的人物。能让这个国家刮起新风的,也许只有这个男人。
尽管巴夫梅鲁金总编因为《莫斯科信息报》强硬的报道,几次被叫道中央委布尔什维部问话,不过,党干部们也知道,契尔年科也是时日不长,并没有深究他的问题。
戈尔巴乔夫就任总书记以后,巴夫梅鲁金接受了自由派代表人物雅科夫列夫的提议,决定让《莫斯科信息报》成为经济改革的旗手。在纸面上不断发表体现"新的政治思考"评论和揭示苏联经济严峻现状的文章,还刊登了以往被禁止的诗人的作品,大大地提高了知识分子和国际舆论的地位。
苏联变了。像耶稣一样,真的复活了。伊利亚如同传说中,饮下从不相识的路人手里得到的蜜汁,治愈了麻痹着的手脚的英雄伊利亚・穆罗梅茨,开始游向自由、正义、充满友爱的汪洋。
三
奥丽加在浴缸里自由地伸展着美丽的双腿。尽管已经三十八岁,没有生育过的她依然保持着轻盈的风韵。
----我还年轻,永远也不会老。还可以生孩子。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伊利亚来到莫斯科那年,奥丽加十二岁,正是朦朦胧胧对异性情窦初开的年龄。尽管奥丽加听说伊利亚是乡村女教师失足生下的私生子,在心里对他有些歧视,但是随着伊利亚的成长,她越来越被伊利亚的力量和奔放吸引,羞怯之情越来越浓。
----伊利亚与别人不同,是个真正的男人。
如果伊利亚也从男人的角度看待奥丽加,二人可能早就结成了恋人。但是,在伊利亚眼里,起初是把奥丽加看作一个城市大女孩,敬而远之,后来又像个大男人一样,开始藐视眼前的这个女人,"女人嘛,站在厨房里就足够了。"
----所以我的婚姻才失败了,奥丽加心想。
就像要故意引起伊利亚的关心一样,焦躁的奥丽加开始结交男友。在大学共青团结识的第一任男友抛弃了她,与地区党委书记的女儿结了婚。第二任男友是奥丽加毕业工作后,同一学校的地理教师。两人结婚与婆婆一起生后了一段时间以后,丈夫为了忘记在奥丽加面前的自卑感,开始酗酒,不久婚姻就走到了终点。
奥丽加从小就立志,长大后能够像父亲一样,做一份对社会有用的工作。与伊利亚不同,她一直积极地参加少先队和共青团活动。在她心里一直单纯地认为,只要入党,就可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在得知父亲已经在国家计划经济委员会中被排挤出了主流路线,被钻营仕途的男友抛弃以后,奥丽加的热情非但没有降温,却越来越强。
从莫斯科大学历史系毕业以后,奥丽加被分配到母亲朋友就职的学校,成为了一名教师。尽管她在大学的专业是法国近代史,在学校却一直担任进行政治教育的"社会研究"科目。这个单纯照搬"资本论"的无聊科目,不仅是学生,连老师们都觉得头疼。很多学生都在课堂上,偷偷地读小说、织毛线。
但是奥丽加却在工作上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热情。她运用自己的知识,以法国革命为例,向学生们栩栩如生地讲述着阶级斗争和剥夺财产的意义。她的课程不仅赢得了学生们的欢迎,还得到了教师的一致好评。甚至有人在《教师报》上看到了奥丽加的事迹后,特意来学校学习。
奥丽加参加工作后,立刻交了入党申请书。通常由于知识分子中提交入党申请的人很多,通过审查一般都需要两三年时间。奥丽加因为工作出色,仅仅一年就成了党员。这更加调动了她的积极性,不仅是本职工作,奥丽加还积极地参加学校运营活动和地区教委举办的学习班。经过一番努力,1981年,奥丽加被提拔为N地区党委政治部委员。
N地区党委办公室坐落在离地铁站五分钟路程,大马路里侧的三层现代化办公楼里。这里掌握着管理地区的各种实权。党委是一个五十多人的精英部队,由分为可以介入地区所有单位人事安排的组织部和政治部、总务部、财务部、工业部、商业部、运输部、科学学术部、会计部等部门组成。
政治部在第二书记的领导下,负责地区教育、文化和宣传政策工作。虽然名声显赫,实际工作在那里的大部分却都是女性。尽管没有像总务部那样,整天忙于处理诸如希望分房子、修建自来水管、找不到墓地的市民投诉和夫妻不合、邻居纷争等琐碎的小事,却也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比如为共青团中央指名要求的某青年安排工作等等。在工作上,奥丽加还必须处理一部分市民投诉信。特别是处理一些涉及个人私生活的信函,尤其让她心情沉重。
上司与秘书发生关系,扰乱单位风纪;上司贪污建筑材料为自己私建别墅......,每一封投诉信该如何处理,也就是说,是应该转交给投诉人单位党委书记处理,还是联系检察当局进行调查,事前都要征得上司的意见,事后还必须向上司汇报结果。
但是,从调查结果看,大部分投诉人或是在单位工作成绩平平,或是干脆匿名。
----这完全是嫉妒嘛。看着别人稍微比自己路走得顺畅些,就受不了了。嫉妒可以扭曲人格。用莫须有的罪名也要拉别人后腿。
除了这样的投诉,人们希望向党委倾诉的事情多得让人难以置信。
----在这个世界上,党是最伟大的存在。只要找党支部,她就会呵斥区政府那些刻薄的职员,让他们来解决自己的问题,扶持正义。
平常,对一般市民来说,地区党委是一个遥远而充满神秘感和敬畏之情的存在,但是,一旦发生了让人不知所措的大问题,人们就会盲目地"找党委解决问题"。
尽管乌日娜部长经常说,要迅速解决市民提出的问题,不能让任何人对党委不满,但是如果真的全心投入,就完全没办法着手处理其他工作。该由哪个部门来处理投诉,和总务部之间频繁发生的你推我让,浪费了大量时间。叶利钦就任莫斯科市第一书记以后,常常一边喝酒,一边直至深夜的逗留在市政府,使得各地区的党干部们也不得不留在办公室,消耗了大量的精力。
看文件、写文件、打电话、见客人、开会......,尽管每当看到演员拉金讽刺无能干部的喜剧,奥丽加都会一边笑着,一边为自己们所付出的无人理解的努力,在心里摸过一丝寂寞,但是仔细想想,每天都在忙些什么,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最后也只有以苦笑带过。
----如此下去,根本没办法做新事情。对,越过乌日娜部长,直接去找萨别金书记。
盯着天蓬上凝结的蒸气水珠,奥丽加突然在心里想到。她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立即从浴缸里起身,用清洁的毛巾麻利地擦干了身体。
当时,N地区缺乏青年文化活动设施,市和国家却没有安排相应的建设预算。因为这一类的预算,都被用集中在了建设列宁地区阿布辛贝勒神庙般巨大的青年宫殿中。
奥丽加越过这段时间关系逐渐紧张的乌日娜部长,直接征得了萨别金地区党委第二书记的同意,向地区执行委员会提出要求,促进党委、执行委员会通过"应该在N地区建设青年会馆"意见,成功地从市党委和中央党委获得了建设"指令"。第二天,她开始就拿着这个决定和指令文件的复印稿,到地区内的企业征集建设资金。
尽管大多数企业都是中央政府直管单位,而且厂长们在心里并没有把奥丽加这个女人当作一回事,但是耐于地区党委对企业人事安排具有有力的发言权,大家都在表面上郑重地接待了她。厂长们立刻就明白了自己不得不掏出资金,便开始在心里盘算可以马上准备的资金来源,同时也精明地向奥丽加提出了交换条件。
"今年秋天的挖土豆运动,就放过我们工厂吧。最近,就是平时,也有好多人要求调换工作,真是让人没办法。"
"没问题,我们可以准备需要的资金。不过,我想您可能也听说了,我们工厂一年半以前就向地区执行委员会提交了扩建申请,一直没有消息。还请您跟党委打个招呼。"
如此这般,青年会馆建设项目终于动工了。奥丽加还请部队帮忙,在工程建设中派出工兵支援。有一天,这个项目忽然作为地区政府与企业合作的成功范例,被刊登在发行数量超过一千万部的全国报纸《真理报》上,还用报道了奥丽加的实名。一时间,N地区党委办公室里,一下子挤满了从全国发来的祝贺、问询和学习申请的电话和信函。
乌日娜部长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奥丽加刚刚调到地区党委时,乌日娜曾经向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呵护着奥丽加,现在两人的关系却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尽管奥丽加建设青年会馆的热情,与干劲十足的自由派地区党委书记一拍即合,却让以政府和市里以没有预算为由,一直推诿说"有困难,办不到"的老干部们颜面尽失。乌日娜开始担心奥丽加要抢走自己的位置。在奥丽加不积极完成向克格勃推荐要人候补青年的任务问题上,两人变得经常发生争执。
就高中"社会研究"科教育中,是否应该顺应时代要求,改变教学内容问题上,也一直僵持不下。戈尔巴乔夫上台以后,奥丽加觉得自己曾经在学校中采用的教学方法到了可以推广的时候。她提出意见,指出"社会研究"教育,不应只是枯燥地罗列思想理论,而是应该采用通过参观工厂、自由讨论,更多地让学生们自己思考的教学方法。
但是,乌日娜部长却不喜欢麻烦的改革。
"你说的我都明白。奥丽加,你说的总是对的。不过这样的改革,是地区水平可以实现的么?难道你打算让地区部长的我去说服党中央、教育部和莫斯科市教委么?说什么自由、民主、公开,现在不是还没有下达指令么?猛撞的行动,如果给萨别金同志带来麻烦可如何是好?"
在奥丽加周围,还出现了很多妒忌她成功的声音。
"那个人啊,不过是刚从梁赞农村出来的第二代而已。才到莫斯科几天,就摆出一副第三代知识分子的表情,指手画脚。还坐着公车,真是太傲慢了!"
----做一点新事情,真是不划算。就算超过别人,没有权力还是没办法做想做的事情。不过,要想往上爬,也没有终点,而且地位越高,就会越浮于世,这也是因果报应吧。
在好像没有出口的繁杂傍晚中,奥丽加一边走向地铁车站,一边在心里想着。
四
一九八六年一月的一天,工人伊布格尼在工厂大门旁边,悬挂着列宁勋章、十月革命勋章、劳动勋章的房间里,接受完随身行李的检查,踏上了回家的路。
----已经在这儿工作了好几年,还是要接受检查。这些当官的,一定是自己经常挪用厂里的东西,才总是怀疑别人。
"革命四十周年纪念工厂"是莫斯科无人不晓的军工厂。它坐落在从前犯人们戴着锁链,走向西伯利亚的恩托吉尔斯特大街旁边,没有窗户的建筑物长长地伫立在街旁。因为这里主要生产机关枪电子装置,所以门口的警备很严,严禁带入私人物品。但是工人们还是可以从干部司机手中买到偷偷带进来的沃特加,常常干上几杯。我们不是小孩子,都有足够的技术。不合格产品,只要在检查中淘汰出去不就行了么。
在工厂后墙旁,有一条通往伊里奇广场车站的寂静马路,它有着一个与实际很不相符的响亮名字----"金角"大道。工厂的领导们听说这个地名是从伊斯坦布尔,也就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的"金角湾"而来,在工厂纪念集会上,便总是在讲话中提到它。"也就是说,保卫着第三罗马----莫斯科的,是我们'革命四十周年纪念工厂'"。
身着灰色工作服的工人们,小心地走在堆着积雪,稍不留神就可能滑倒在快车道的金角大道狭窄的人行道上,加快着回家的脚步。伊布格尼站在被命名为"镰刀与棒槌"的车站站台上,在寒风中好不容易点着了烟。
尽管伊里奇广场也有地铁通过,但是因为伊布格尼在上下班时,喜欢走在阳光底下,所以每天都是乘电车回家。在车站的站台下面,堆积的雪形成了一座灰色的墙壁,上面可以隐约看到几条电车留下的痕迹。
比地铁宽敞的电车车厢中,已经挤满了赶着回家的乘客。车窗上结着厚厚的霜,人们穿着厚实的大衣站在车厢里,烟草、酒精、大蒜和香水的气味混沌地混杂在一起。伊布格尼觉得这一切都跟自己没有关系,站在车厢的一角。座位上并排而坐的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在唠着家常。车厢对面的一角里,穿着艳丽的服装的女学生们,正在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除此以外,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没听到一样,只是在黑暗中被运往目的地。
伊布格尼身边站着一个少年,拿着比自己还高的冰球球棒。少年小心翼翼地握住球棒,以免它倒下,砸到别人。每到电车停发车,他都会涨红了小脸拼命地与惯性斗争着。伊布格尼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可以立住球棒的车角位置让给了他。少年羞涩而清楚地说道,"谢谢"。
----嗯,长大后会有出息。我也曾经有过像他一样的日子。
在与工厂里同事、上司的交往和与家人的生活中,记忆已经逐渐褪色了的伊布格尼,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
在乌拉尔的农村,每天放学后,伊布格尼都会跟伙伴们一起在附近结冰的池塘里打冰球。贝契尔、伊廖沙、西尔沃察,这些家伙们现在都在哪里呢?进了!我无疑是其中打得最棒的一个。从军队复原以后,原可以进入莫斯科大学的伊布格尼,却选择的冰球生涯,加入了"革命四十周年纪念工厂"冰球队。那是一段充满着荣光和兴奋的日子。还有向往许久的莫斯科生活。直到有一天,在年轻人围绕伊布格尼现在的妻子,当年的食堂服务员的争吵中,他的手指受了伤,再也无法弯曲了,才变成了现在的出货管理员。但是,他也由此得到了回报。现在他既有亲人,也有房子。连汽车也有了。可以不连累任何人,凭着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一切都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
伊布格尼在佩雷鲁巴车站下车。与众多的下班工人一起,默默地走过寒风凛冽的路桥,向家门走去。远处,被剥掉园房顶的教会露着棕色的墙砖,凋落地站在风中。被踩实的雪地里夹杂着烟头和冰激淋包装纸,一辆黄色匈牙利公共汽车,倾斜着身子,慢慢向车站驶来,上面写着"开往卡布托尼亚"。
为了解决越来越多的工人的居住问题,"革命四十周年纪念工厂"七十年代初期,在卡布托尼亚获得了大片土地。当初,这里也曾有过通地铁的计划。卡布托尼亚位于莫斯科东南角。尽管处在流经附近的莫斯科河对面的高台上,风景不错,但是旁边的大环路上整日跑着客车和吉普,还有不远处用来供给热水的发电站,每天都在排放着白烟。
建有炼油厂的卡布托尼亚在莫斯科人心里,并不属于住宅区。炼油厂旁边的池塘里不断排出着沼气,在从池底伸出的枯树枝上,总有乌鸦像地狱来的使者一样停在上面。住宅小区中也飘荡着一股石油的气味。人工种植的树木和水池,只是装饰性地伫立在那里。
伊布格尼在不当班时,就来宿舍建筑工地帮忙,这是好不容易才分到的自己的房子。妻子巴拉莎领着幼小的儿子罗曼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地面上覆盖着灰尘和垃圾,有几分倾斜的窗户玻璃上沾着油漆,天蓬上只耷拉下一条没有电灯的电线。
尽管如此,在发现了浴池和可以出热水的水龙头以后,罗曼还是欢天喜地的在各个房间中跑着。一家人原来住过的木制公寓,总是飘荡着公共厕所的臭味,在灰暗的走廊里,房间的门一个接一个无限地延长着。那里简直无法跟卡布托尼亚的房子相比。每天早上,再也不用在公共厕所前排队了。巴拉莎满脸笑容地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厨房"。伊布格尼也终于成为了真正的一家之主。虽然这是一片被污染了的土地,但是这里是靠自己的力量得到的房子。
勃列日涅夫时代,在莫斯科郊外不断地建起这样的大型住宅群,以显示着社会主义的成果。但是一到傍晚,就会看见在阳光下闪着光辉的新住宅楼上,斑驳脱落的混凝土和水泥预制板之间瑕疵的接缝。楼房一端光秃秃的楼梯,向上永远地延长着。走进旧式的电梯,人就好像上了绞首架一样,地板会先突然"咣当"一声落下去,然后才开始运行。走廊里参差不平地贴着地砖,粗糙的铁皮把手简单地镶在同样粗糙的木门上,门边按着统一的黑色门铃。
----今天也有股汽油味。风向不太好。"呤",没有特点的门铃声。什么时候,把它换成电视里"叮咚"作响的门铃吧。算了算了,要它干什么。中产阶级作风。只要能响就行了。
"回来啦",巴拉莎打开门,一股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我的家。是与外面不同的世界。伊布格尼打过招呼后,脱下外套交给巴拉莎。房间里已经充满了晚饭的味道。温暖而湿润的空气,这里就是我的家。巴拉莎十分了解应该怎样对待工作了一天疲倦回家的丈夫。和小时候的罗曼一样,只要适当的表扬着呵护他就行了。就算他板着一副脸看报纸,实际认真看的也只有足球新闻和填字游戏罢了。
客厅里,独生儿子罗曼正在盯着看电视里的演唱会。蓬着头发的摇滚歌手,好像从背后中了枪一样,佝偻着身体弹着吉他。似乎要吃了麦克风似的,把嘴贴在话筒上,胡乱呻吟着言语不明的歌词。简直像一条长了鸡冠的狗。会场的年轻人们模仿着美国人的穿着,举着双手,像猴子一样舞动着身体。
----简直是噪音,连报纸都看不下去了。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好?难道要把作父亲的我赶到厨房去么?报纸......,戈尔巴乔夫上台以后,报纸也变得不对头了。满是什么民主主义、新思考。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变。到底是谁的错,是谁的责任?倒是清楚的写出名字来呀。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可恶的知识分子们又在玩儿的游戏罢了。
"爸爸,欢迎回家",罗曼没有回头,和伊布格尼打过招呼。罗曼今年十七岁,个头已经超过了爸爸。微微长出胡须的脸,率直而认真,还保留着少年害羞的神情。
听着巴拉莎"吃饭了"的叫声,全家人围坐在餐桌旁。以前花二十卢布买的红边儿盘子里乘着土豆炖牛肉,炒卷心菜和切开的西红柿。巴拉莎在薄薄的玻璃杯中,倒入发酵的酸奶。伊布格尼前面,还摆着一杯伏特加。喝着杯里的柠檬水,全家人向往常一样开始了晚餐。罗曼的注意力完全在从隔壁房间传来的摇滚乐上,餐桌里,只有巴拉莎在不停地说着话。房子也有了,车也有了,就差盖我们自己的别墅了。总不能永远借用亲戚的别墅吧,不能种自己想种的蔬菜,别墅是一定要有的。等到工厂工会排到我们头上,还不得等到退休!但是,买别墅的钱可怎么办呢?
"格尼,你今年也多买些郁金香的球根来,怎么样?"
听着巴拉莎的话,伊布格尼像要被妻子吞没了一样,慢慢应付着,这我知道,不是我先提出要盖别墅的么?
每年春天,伊布格尼都会开着自己那辆七五年产的莫斯科人,花一天时间到妻子亲戚住着的克拉斯诺达尔库买入大量的郁金香球根。把它们栽在,自己搭建在亲戚别墅院子里的塑料温室里。在开花的五月,每到周末,他都会跟巴拉莎一起,把郁金香放在铁桶里,拿到离家里很远,碰不到熟人的里加市场上销售。尽管在寒冷的大地上培植的鲜花颜色并不算鲜艳,但是它们每年可以给这个家带来五百卢布的收入。再坚持过五年,就可以攒够盖别墅的资金。
巴拉莎似乎并没有期待伊布格尼的回答,一个人一直说着。
我在食堂的工作时间也可以再延长些。你说,别墅的墙是红色好?还是绿色好?房顶是要弯的?还是要直的?还是直的好,直的房顶的积雪更容易落下来。建材可怎们办呢?现在根本没有便宜的钉子和管道卖。戈尔巴乔夫不是说要加大材料生产么?都加到哪儿去了?这也没办法,大家都往自己的口袋里装,老实人就没出路。对了,关键的土地可怎么办?我可真混,根本就没想土地的事!哈哈哈!你说该怎么才能搞到土地呢?
不过车道山前必有路,只要到时候找到合适的人,送点儿礼就会有办法。现在就是这么一个世道。
伊布格尼机械式的应付着巴拉莎的话,罗曼默默地吃着面前的食物。
"罗曼,你都在想写什么?总是不作声。"巴拉莎问道。
"没想什么。"
"罗曼,你明年要去参军吧。"
"格尼,你说什么,要让罗曼参军?你真要把我们的儿子送到阿富汗,让他去和穆斯林战斗么?不行!绝对不行!我绝不同意!不论戈尔巴乔夫说什么!"
"妈妈,您别着急。进了军队,也不一定要去阿富汗。"罗曼开口说到。
就在巴拉莎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罗曼抢先说到,"我不想参军。也不是为了逃避兵役,我打算进航空大学学习电脑。"
伊布格尼有点吃惊,却非常高兴。我也想把他送入哪所大学,没想到这小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进了航空大学,就可以不用参军了。对了,我们工厂的电脑工程师也是航空大学的毕业生。
"航空大学?是那个做高速电车、做火箭的地方么?那么了不起的地方,能收我们么?"
"妈妈,您不用担心。又不是莫斯科大学。不需要共青团的推荐。只要考试合格就行。"
"罗曼,我们家只是普通工人家庭。光考试就能进去,社会上哪有这么简单。格尼,你去求求工厂书记。现在谁是书记?伊尼尔金?没听说过。罗曼,你在学校成绩好,真是我的好儿子。罗曼・伊布格尼维奇做的火箭马上就要升空了呢。到时候,分到一个乌斯别思科的大别墅,连草莓都可以种。"
"妈妈,我可不喜欢火箭。我只是想学计算机。"
"计算机?用来计算的机器?光学那个怎么能找到好工作呢。罗曼,说到计算,还是算盘最快。"
"妈妈,您别说了。"
伊布格尼从心里觉得高兴。
----罗曼在学校的平均成绩都是5分。明天我就找来工厂夜校指导的航空大学老师问问。还有,尽管以前连招呼也没打过,也去求求党书记伊尼尔金。不知道他会不会见我。也许有一天,我们父子俩会在一起工作。那可是太好了!儿子是主任工程师,爸爸是普通工人。也不错嘛。到时候我可要在同事中扬眉吐气了。
伊布格尼一口干下伏特加,用手擦着嘴,有些兴奋地想着。
巴拉莎好像放下了心似的,说起了前一段时间,小区里有一个年轻人战死在阿富汗战场上的事。那孩子的母亲伸着手奔向运回来的棺木,还没看到孩子的脸,就瘫倒在路上了。强站起来,往棺木里一看,大叫着"这不是我的儿子!",又昏了过去。因为眼睛的颜色跟自己的孩子不同,才知道是弄错了尸首。结果到最后,也没有找到自己儿子的尸体。没办法,只能把别人的儿子安葬在墓地里。活着回来的年轻人也都阴沉着脸,变成了每天无所事事的"废物"。她以一种好像自己的孩子已经不可能发生同样遭遇的口吻说到。在自己的孩子与别人不同的安心中,还夹杂着几缕不安。
吃过晚饭,伊布格尼在厨房看着报纸,巴拉莎在旁边洗着餐具。
"格尼。有塔塔尔人搬到我们楼上来了。听说是炼油厂的临时工。用攒的钱买的房子。那些人哪有权利住在莫斯科。好像现在炼油厂只能找到临时工干活。每个月工资有五百卢布呢。"
"他们的孩子整天野在外边,电梯成了他们的玩具了。怎么按按钮,电梯也不来。真烦。还有电梯里最近有一股厕所的臭味,你没觉得么?这个地区治安越来越差。也不知道这些穆斯林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让人讨厌。看见女人就打招呼,把我们当成什么了?那个工厂,干脆关门算了!"
客厅的电视机里传来了熟悉的音乐声,"晚安,孩子们"。
好宝宝,睡觉觉,夜晚来了,睡觉觉。
好宝宝,睡觉觉,睡到早上,阳光照。
大家都累了,我们一起说,"晚安。"
来,闭上眼睛,睡觉觉。
和以前一样,从小时候开始,罗曼每天都看着的节目。"经济改革"、"开放政策"、"加速发展",只有口号在变,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今后也将永远这样。伊布格尼洗过澡,听着广播里传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嘀、嘀、嘀"的报时音,和往常一样进入了梦乡。
到了明天,太阳又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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